方堇一路上跟着我一样吃火车餐,半点特权阶级的架子都没有 , 直到下车之前才换了一身军大衣 , 配上他的金丝边框眼镜格外有种凌冽杀气。
他这身打扮在东北倒是不算奇怪,反而受到了很多亲切的招呼。
我下了车才知道 , 方堇来东北有着自己的目的。
他只是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和地址 , 然后便与我分道扬镳了。
我一个人站在东北的土地上 , 听着满耳朵的北方口音 , 跟着老鼠精出了火车站。
很快 , 老鼠精就给我找来了一辆车。
司机是个大姐,一路上对我格外殷勤。
最后我才知道 , 老鼠精把我的本事吹嘘得天花乱坠,结果刚好这个大姐的弟弟生了脏病,所以想要求我帮忙看看。
我不禁无奈 , 正要说话,却听到老鼠对我传音说:“恩公 , 你听我一句,姑且扮演这出马仙的角色,对你没坏处的。”
我总觉得天下动物一家亲,老鼠精这么说,看来是知道什么内情。
何况看脏病倒是不难。阿爹的传承里头大多数都是与邪秽入体有关的内容。
这么一想,我才心安理得地答应了下来。
那大姐感激涕零,路上特地自掏腰包给我们买了午餐。
她住在一片破破破烂烂的小平房里,如果不是靠近了来,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里竟然住着人。
这些平房歪瓜裂枣的 , 很多屋子外头还对方着恶臭的垃圾。
我一下来,灵根就起了反映 , 自动化作一道清风将我们包裹在其中。
那大姐显然察觉到了 , 看我的表情越发佩服,但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安和羞愧:“小仙 , 对不起,咱们这……”
“没事儿没事儿 , 我这不是闻不到吗?”我不好意思让长辈这么为难 , 大度地摆了摆手。
凌司却轻笑一声 , 在我耳边道:“灰公公有点本事。你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
我的脚步不禁一顿。
凌司说:“按他说的做 , 先把这小仙的名声打出来。你找的那人不简单,身边有人盯着。你若是没有名声 , 上去恐怕又和之前在沪城一样,直接让人铐上了。这里不是东北,方家的保护伞恐怕没什么大用。”
凌司这样一讲 , 我顿时上心了。
看来老鼠精是早就知道了其中的猫腻。
难怪我在火车上睡觉的时候总觉得耳边窸窸窣窣的有小动物在跑动呢,看来那不是我的错觉 , 而是老鼠精的徒子徒孙们在帮他收集消息,果真是天下动物一般亲。
这位大姐的家和附近其他几栋小平房比起来算是地道多了,至少光照不错,内外也还算干净。
只是一走进屋子里,我便清晰看到周围充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戾气。
那戾气黑红相间,甚至透过我的灵根防护传来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我指指紧闭的房门问:“患者是不是就在里头?”
那大姐佩服地看着我:“小仙,你怎么知道的?”
“他身上的东西,都已经钻到外头来了。”我说着开了阴阳眼,仔细将那大姐观察一番,果然注意到她身边同样缠着一股一模一样的戾气 , 若是再过一段日子,恐怕她也要染病了。
“过来 , 坐下。”我拉开餐桌旁的椅子 , 强硬地让她坐了下来。
老鼠精冲我一拱手,蹲下身子在门边忙碌起来。
大姐局促不安地在椅子里动了动:“小仙,你这是在干什么?”
“救人。”我简明扼要地说道。
自从学了阿爹的传承之后 , 我才明白了他平时随身带的布包里头是什么。
我打开自己最近特地买的收纳小箱子 , 从里头取出一把新鲜的艾叶 , 摘下一片让那大姐咬住。
大姐似乎明白我在做什么 , 脸上顿时闪过恐惧的神色:“小仙,是不是、是不是我也……”
“别怕 , 你没事儿。”我将艾叶放到她的嘴里。接着取出一包黑灰。
这灰可是好东西,是我拜托老鼠精特地收集了一块儿带来给我的。
这东西是“佛骨灰”。
张老板夫妇砸钱给慧灵和尚那间小寺庙做法超度之后 , 那些阴灵才终于散去了。
但一同散去的还有那尊小庙。
根据张老板的描述,那一天地动山摇、漫天霹雳,场景仿佛世界末日。
凌司后来告诉我 , 那是上天意识到那么多信徒惨死动怒了。
天怒之下,一切污秽都无从遁形 , 而所有枉死的魂魄都能登上极乐。那张老板肯定是下了本钱的,因为只有九名道行极高的高僧一同做法才可能招来天怒。
天怒过后,地上留下的东西就是“佛骨灰”,也可以说那是慧灵与众僧留给我们的谢礼。
佛骨灰普通人是看不到的,以完全透明的方式漂浮在寺庙原先所在的区域里。
如果是修佛之人,进那个区域修炼悟道会事半功倍。
不过凌司采用了不同的方法,让老鼠精直接去把佛骨灰全部采集了出来,就是这小小一包黑灰了。
这东西用来治脏病可相当于扁鹊的神药。
我取出一点点黑灰用热水化开,一碗水顿时变成了浅灰色的糊糊。
我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沾了水 , 分别在大姐眉心以及两边下眼睑画下了痕迹。
很快,那大姐便瑟瑟发抖起来。
我让凌司拉了块桌布给她盖上 , 然后从小箱子里拿出两颗胡桃晃动起来。
这两颗胡桃是我特地挑的死桃 , 果实早就已经干瘪,一晃动就在壳子里哐啷哐啷地响个不停。
随着胡桃彼此碰撞的声音 , 那些戾气逐渐变得轻薄起来。
“把艾叶咬碎 , 吞下去。”我一边说 , 一边取出一块布来 , 将她脸上的痕迹擦掉了。
这布也是有讲究的 , 是从新生儿的襁褓上剪下来的碎布拼接而成,称为“百子辟邪巾”。
当然 , 我这个是简易版本的,只用了三十块襁褓碎布。
毕竟这些碎步必须要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去剪,就这些还是我托了好姨的朋友们帮忙才收集到的 , 若是自己动手,恐怕早就让人当成是变态给抓起来了。
辟邪巾一擦 , 上面就多出了几道焦黑的痕迹。
真正的百子辟邪巾可以拆卸修复,不过我这个等全黑了估计就要扔掉了。
有点可惜。
我叹了一口气,单独取出一张符纸化了水让大姐喝下去,忙完之后累出了一身虚汗。
看来,这给人治脏病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
大姐有些不安地看着我,问道:“小仙,我这样就没事了吗?”
“没事了。”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很轻松啊?看着容易而已。”
大姐愣了一下,诚惶诚恐地说:“是是,您说得没有错。我一粗笨女人 , 什么都不懂,不是固原市冒犯小仙的。”
“我饿啦。”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皮:来的路上吃了两个肉夹馍 , 早就在刚才的过程当中消耗干净了。
这只是阿爹的传承当中记载的最简单的手法之一 , 单纯是用来给长期接触脏病的人净身用的。
大多数的脏病都很凶,就算不会主动传染 , 对于长期相处的人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久而久之 , 就算患者的家人没有染上同样的病 , 也会变得体虚无力、七窍大开 , 很容易被别的东西给钻了空子。
大姐的手艺很好 , 为了我甚至特地出去买了菜,很快上来一桌递到的东北佳肴 , 色香味俱全的样子让我食指大动。
那大姐脸上沾了烟火便去洗了一把,这才让我发现其实她长得很漂亮。
我愈发奇怪:“大姐,您为什么住在这儿?我多嘴说一句 , 看您这身段样貌,在城里混口饭吃不是问题啊。”
大姐苦笑起来 , 说:“不瞒你说,我还有个本科学历呢。可是这有什么用?咱们姐弟俩是让人给坑了。”
我仔细一问,才得知这一片危房竟然是市政|府出资建造的,当初还是人人交口传颂的好工程。
谁知道过了十几年,竟然变成了这么一个鬼样子。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大姐说着,就哭了出来,搞得我也不好继续吃饭了。
但我总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姐弟俩父母双亡,很早就开始相依为命。
当时姐姐高考出榜,考上了本科院校却付不起学费。
她都准备放弃继续深造的机会了 , 弟弟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大笔钱。
在姐姐的追问下,弟弟才说正好是zheng府有一项工程在招人 , 待遇很好 , 他就去了。不过工程要离家一段时间,所以那笔钱是上头给的安置补偿。
那位大姐说到这里 , 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等她平静了一些 , 才咬牙切齿地告诉我:“什么工程啊,根本就是黑心的买命钱!”
大姐说她永远忘不了弟弟当时有多开心。他说这工程不仅仅每个月的补贴足够给姐姐教学费生活费 , 甚至上头还答应了等工程结束就给他们住房补偿。
虽然这大姐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好的事儿 , 但是随着每月一笔笔的补助金进账 , 她的怀疑也渐渐打消了。
就这样过了四年,在大姐毕业前夕却忽然收到弟弟的来信 , 而且信件是包在广告信里头,用特殊手段寄过来的。
大姐读书用工,人却没有读傻 , 一下子就发现事情不对劲。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来问她有没有从弟弟那里收到过什么消息。
大姐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年 , 最后,终于等到弟弟回来了。
如同当初承诺的那样,上头特地盖在城郊盖了一片小平房——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别墅区了。
阿姐参加的是77年恢复之后的第一场高考,当时能够有一栋独栋小平楼,那可是值得所有人羡慕的事儿。
阿姐说,弟弟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脱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里是一名身穿军装的年轻人,虽然不算什么大帅哥,但精神奕奕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心。
“这么好看的一个小伙儿啊 , 谁知道那四年里头他都经历了什么?”阿姐抽泣着,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她说弟弟从回来之后就不太一样了。
本来很阳光的性格 , 回来之后却变得疑神疑鬼的。
刚开始只是不断叮嘱她出入要锁门、窗户一定要关紧。
后来有一天回家 , 她竟然发现弟弟买了黑色的窗帘不说,还把窗户全部从里头钉死了。
不仅仅如此 , 附近的邻居们也全都是这样。
到最后 , 这里所有的住户都演变成了足不出户的状态 , 本来还有家人可以照顾 , 时间一长 , 连他们的家人都受不了了。
久而久之,好好的小别墅区就变成了如今的垃圾场。
大姐说 , 其他楼里的那些人已经几年没有出过门了,垃圾都堆在门口也没有人来收。相比之下,她弟弟出现症状已经算是晚的了。
我问道:“那后来呢?”
“我以为弟弟是生病了 , 可是用完了我这些年的积蓄,医生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 甚至医院都不肯收他。”大姐讲到这里,恶狠狠地表示肯定是上面有人施压。
她说,直到去年,她才遇到一位高人,说自己弟弟染上了厉害的脏病。
那位高人说,只有很有本事的出马仙才有可能救他的性命。
大姐说这些年她拜访了很多人,可是几乎每一个都是招摇撞骗的。
凌司低声说:如今有本事的出马仙轻易不出面,而且大多藏身在山野内,城里鱼龙混杂 , 要找人真不容易。
我点点头,指了指那紧闭的房门 , 说:“您的弟弟病得很厉害 , 这一点我能看出来。那边那位就是我的堂仙之一,是个灰公公,你应该知道是什么?”
“知道。”大姐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 一转身 , 竟然从房间里拿出一桶花生油。
刹那间 , 老鼠精的眼睛就亮了。
果然老鼠偷油是改不了的天性……
我无语 , 挥挥手:“去吧 , 吃饱了好干活。”
“好咧。”老鼠精愉快地抱起油桶,直接进了厨房里。
我干咳一声 , 告诉大姐这件事情我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而且也要看了患者才能做定夺。
我狠下心来说:“您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是病情不那么严重的时候您来找我,那我的态度也不会那么保守。但是现在 , 您弟弟身上的戾气已经完全扩散开了。这种情况下宿主到底是什么状态,我真说不准。”
大姐发出一声悲鸣 , 最后对着我跪了下来:“小仙,我知道的,这种事情……都是命。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弟弟就这么去死,您说是不是?”
“我会尽力。”我叹了一口气,让她为我准备房间。
看脏病的讲究很多,像是这种病入膏肓的患者,动手之前我先得沐浴更衣。
毕竟,我并不是真正的出马仙。
还好这大姐不疑有他,很快给我将浴室打扫了干净。
我往水里洒了艾叶、香灰、还有两张辟邪符,然后整个人泡了进去。
水温下降的速度很快 , 这就说明房子里的确有什么极端邪秽的东西在,就算老鼠精封了门 , 那东西的气息也还是在往外渗透。
凌司现出身来 , 冷哼一声。
顿时,我便觉得浴室里的寒意消散了。
我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凌司坐在浴缸边上 , 伸手玩我的头发 , 没有答话。
片刻之后 , 他才说:“气息和我的对家有点儿像 , 但又不完全是。”
这话听的我一个头两个大:“什么叫不完全是?”
“你别急啊。”凌司笑了起来 , “我的意思是,这气息和我对家比起来可差远了。”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你非要这么大喘气说话吗?故意的吧!”
凌司却摇了摇头 , 正色道:“虽然弱了许多,但也邪门得厉害。我倒是没想到,咱们这次歪打正着 , 好像找着宝了。”
我问:“你和你的对家彼此之间那么熟悉。刚才那大姐说的到底是什么工程,你清不清楚啊?”
凌司却说他在我凿下血石之前,一直和他对家处在彼此压制的状态。
换句话说 , 他们两人的神魂是扭打在一块儿的,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清晰。
如果不是我刚好打破了这种平衡,很可能最后的结局是他们两个一起消亡,或者就那样永生永世困在那里动弹不得。
这样的命运想来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我第一次听凌司说起过去的事情,不禁有些好奇:“这么说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吧?那为什么你看我一直都是一副嫌弃的样子啊?”
凌司苦笑一声,手指穿过我的头发,忽然暧昧地压低身子,凑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凌司却哈哈笑着问我:“如今还嫌弃么?”
我满面飞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不、不嫌弃了吧?”
“阿秀你那么可爱,我哪里舍得嫌弃你?”凌司勾起嘴角 , 可那笑容却让我觉得冷冷的。
只听他说:“只不过……你我之间的纠葛可深着呢。所以阿秀哦,你一定要乖乖听话。否则 , 我可是真的会杀掉你的。你是我的东西 , 可不能让别人碰了。”
凌司的话让我背脊发凉。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这一点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的是 , 他究竟从何而来对我那么强的占有欲。
是天性如此霸道蛮横,还是另有隐情?
他说我们之间纠葛很深 , 难道在我闯祸敲下石头之前,我们之间就已经有了什么关联?
但凌司似乎觉得自己今天已经说得太多了 , 一下子站起身 , 主动与我拉开了距离。
我有些失落地看着他离开浴室 , 将自己整个人浸泡在味道刺鼻的艾草药浴里,闭上眼睛释放灵根感应起周围的情况来。
漆黑一片的视野里 , 清晰地亮着好几个红点,最近的一个就在隔壁。
这发现让我毛骨悚然。
视野漆黑,说明这周围弥漫着比我的灵根等级更高的东西 , 所以我的灵识才没有办法穿透阻碍看清一切。
而那红点……
因为血石的关系,现在我看到红色的东西就神经过敏。
仔细看去 , 那些红色的光团并不是我想象当中的红斗篷的形态。
它只是勉强有一个人形,大多数时候,看上去更像是一团没有捏好的橡皮泥。
我的意识小心翼翼地在黑雾之中穿梭,尽可能避开那或站着、或趴着、或平躺着的红点。
饶了一圈,我终于看到了一片不一样的地方。
那是漆黑视野当中唯一清晰的一块区域,模样像是某个人的卧室。
不过这卧室的画风够清奇,房间里的架子上摆放着各个国家的驱邪品,从南洋的巫术图腾到道家的三清老祖像什么都有,墙壁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 偏偏地板上画着个巨大的、代表撒旦信仰的倒五角星。
这人是得多害怕,才能病急乱投医到这个地步啊?
房间里点着满满的蜡烛和熏香,唯一的床铺上蜷缩着一个人。
他用被子将自己完全裹了起来 , 惊恐的眼睛不断在房间里游走着。
“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手里捏着一把不知道哪个地摊买的桃木剑 , 时不时就挥舞一下。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房间外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红光。
那红光一直想要进来 , 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过来阻挡着。
说来可笑:那无形的光芒并不是来自这人房间里的任何意见宗教物品 , 恰恰来自于他自身: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老旧的护符 , 护符的边角都已经磨损毛边了 , 其中散发出来的道韵气息却让我感到一阵神清气爽。
男人仿佛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来:“谁!谁在那里!”
我一惊 , 迅速将意识收了回来。
可那道韵气息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了:那气息不知为何竟然让我感到无比熟悉,甚至有一种家的温馨感。
看来 , 这地方的秘密还真不少。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回到了客厅里。
一如阿爹当初对我说的,我同样叮嘱那位大姐等一会儿不论听到什么声音 , 都绝对不能来打扰我。如果有人来敲门,也绝对不能放人进来。
说完 , 我便和老鼠精一块儿推门走进了她弟弟的卧室里。
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老鼠精则显出原形发出一声尖叫,顿时,无数的灰老鼠便咬开封住窗户的木板,从外面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