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呼小厮们将桂树和芙蓉放在院子,而卧房的门开着 , 悦眉站在外面。
顾温留一回来 , 安平遥便拉着他去后院弄药了。
我进到屋里,李既衡仍然躺在床上 , 屋中还有一人,是刘成远!
看见我 , 刘成远起身拜了拜:“参见宁国公主。”
刘成远之前按照计划去了沿海,见他此时风尘仆仆 , 应当是刚刚归来。
而这件屋子里虽然开着窗,但仍能闻到淡淡的火烧烟气。
我瞥了一眼香炉 , 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在黯去,最后化为一片灰黑。
那厢 , 床榻上的李既衡同时淡淡看着我。
李既衡此时耳朵听不见,来传消息的青衣女子估计以字传信 , 之后烧毁。不过刘成远手上还拿着一叠纸 , 上面写的应该是这次去沿海的结果。
此事李既衡不曾对我隐瞒 , 于是我便开口问道:“刘将军,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刘成远看了一眼李既衡,这意思李既衡听不见但也看了出来,点了点头。于是,刘成远便将手里的东西给了我。
我将所写仔细看了一遍,之前他们给户部放出假消息,说沿海一带出现了龙涎香,户部的人便立马派人前往。李既衡和刘成远本来打算暗中观察,查看户部在采购上到底是按照什么样的流程,为什么上一次采购龙涎香会财货两空。而刘成远赶到沿海 , 户部的人也刚刚赶到,而那位龙涎香商人也是刘成远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在户部的人到后 , 交谈一切顺利 ,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奇怪的是 , 户部在购买到龙涎香后 , 并未修书报回。户部的规定,是采购贵重之物时 , 货到必须快马传报,以便户部打理之后的事 , 也不必再另寻途径,减少耗力。
而户部的人当时拿到的 , 也并不是真正的龙涎香,而是跟龙涎香外形极为相似的白色浮石 , 抹上了一点腥臭罢了。户部采购的人虽然眼尖 , 但这龙涎香毕竟是稀罕物 , 世间没几人见过,所以对此也了解甚少,户部眼下又急于求取,便匆匆定下货物,直接离了村子。
用假龙涎香冒充真龙涎香,万一送入宫中被发现,调查下来便是欺君死罪。若不是对此事胸有成竹,李既衡和刘成远他们也不会这么做。
我继续看下去,果然 , 户部的人在得到龙涎香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在离村里不远处歇了一脚。之后 , 就有人悄悄重回村子寻找那个商人。可是当时买卖的那个地方 , 已经人去楼空。这商人的消失自然也是刘成远他们安排好的。
户部的人悄悄折回,是想做什么?这般鬼鬼祟祟 , 必定不是好事。
发现商人跑了之后 , 户部的人后知后觉,检查了到手的龙涎香,用刀劈开之后才发现是石头!
购置假物 , 是失责重罪。这几个人也没有立即传报回都城,而是灰溜溜地连夜赶回了户部 , 直到现在都风平浪静。
这一趟,户部的人行踪诡秘 , 更是彰显了其中有鬼,也确定了李既衡之前的猜测。
而刘成远走这一趟 , 还发现了上一次所出现的龙涎香的下落。
在南梁寻找龙涎香的八年之中 , 户部曾前往远海采购 , 可是那时的龙涎香却已经被人买走了。这些人不是北祁户部,而是一支北祁的商队。
成玉商队。
当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惊了一下。
竟没想到,两国争抢的宝物,最后竟是被周速带走,成为商队私物,两国之间多年来的谜团,也终于解开。
我看完全部内容,李既衡跟刘成远使了个颜色 , 刘成远点点头,当即便将这些纸拿去烧了。
之后刘成远问起我有关李既衡的伤势 , 关于那根针……我始终没和任何提提起 , 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告诉他说是李既衡在绝世山庄的旧伤复发 , 并将失去内力一事大致做了解释。刘成远没说什么 , 倒是李既衡,一双眼睛迷茫地望着我 , 似乎在分辨我张口说话的内容,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莫非,他是看出来了?
刘成远走后,我坐在屋子里 , 看着小厮们将新买的花树在院中放好。
清风拂过,阵阵花香飘入屋中。
而李既衡却仍是静静躺着 , 双眉紧皱地呆望着头顶的床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天之后 , 李既衡的听觉 , 果然开始有所恢复。
因为能够听到声音了 , 李既衡对吃药也终于不再排斥,反而更加主动起来,我也终于松下一口气。
这日,我端着药碗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通常,我总是在他需要吃药换药的时候才来,一是不知要如何安慰,二是……怕他问起。而他对我,也极少说话,心中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这日 , 他突然声音平静地问我:“那天仲秋夜,你去过灯火桥是不是?你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我吹着滚烫的药汤,回答说:“难道看你跟云溪幽会谈情?”
李既衡解释:“我根本没找过她 , 你也大可不必理她 , 我找的是你,仅仅是你。”
不理她?李既衡这么想得这么简单 , 他跟云溪在一起的场面我看得太多次了 , 每一次都在我心上扎一根刺,直到千疮百孔。现在 , 只要我看到他们两个同时出现在我视线,我就难以遏抑内心的排斥与厌恶。我也想不理她,可我怕忍不住……揍她!所以尽量眼不见为净!
我讥笑了下 , 舀起药勺抵在他唇边,一边说:“可是她就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的夫君面前 , 你说说,我这一去 , 又是个什么角色,又该以什么态度面对?”
他望着我 , 扭头躲开了我送去的药。
我也不逼他喝 , 拿着药碗冷冷盯着他。
而他望了我许久,终也自嘲地咧嘴笑了笑:“注定如此,注定如此吧。还记得那日我翻窗找你吗,其实是想邀你一起过仲秋,后来你反抗得那么强烈,我也没敢再说。仲秋那天,我又让丫鬟传信给你,其实我也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如果你还是拒绝,我一个人待在外面心里也好受点 , 至少没那么丢面子。可是你来了,又走了 , 我心里空荡荡的 , 滋味难言。”他垂下头,默默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 , “这会儿我倒有点儿相信所谓的天命了 , 一次一次,从头至尾 , 注定如此,现在亦如是!”他抬起头 , 目光闪烁,小心翼翼地问 , “芷容,你是不是很恨我?”
看着他的眼睛,我心间有所松动 , 但仍然硬咬了咬牙让自己即刻清醒过来 , 回答他:“我跟你本身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 道不同,即便捆在一起,最终也仍会分道扬镳。”
李既衡脸色苍白,呆呆注视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动了动勺子,要继续喂他吃药。这时,海月在外面敲门,禀报说:“殿下,陛下派人来召你进宫!”
云斟找我?
我愣住了,李既衡也愣了。
云斟对我的态度 , 始终让人惴惴不安,总觉得他在算计什么 , 而他现在找的也真是时候。
之前李既衡昏迷不醒 , 云斟为君“慈爱”,派人传话让李既衡多疗养两个月。现在李既衡苏醒 , 但身体依然虚弱 , 云斟在这时候找我进宫,必有要事 , 可是这要事李既衡不能插手。
我将药碗放下,嘱咐他必定要将药喝完。在我起身之时 , 他拉住我的手,目光深切而担忧地望着我 , 却是一言不发。
我深深换了口气,撑着一个笑容 , 拍拍他的手 , 好声说:“陛下召我 , 不得耽搁,我会尽快回来的,你也要在这儿好好的,知道了吗?”
他的目光仍紧盯着我,似有话要说,可还是迟迟不开口。
海月在外面催,云斟派来的人正在大门口候着,我不好再拖,只得强硬抚去他的手掌,转身离开房间 , 关上了门。
此时已是午后,去到宫中再回来 , 最早也是天黑了。
海月跟着我来到门口 , 有个公公已经带着马车候着。见到我来,立即嬉皮笑脸地请上我车 , 然后快马加鞭赶往宫门。
进了宫门 , 需下车从宫道步行。
我一路不安,整个心都悬着。这时宫道前面迎面过来一个人 , 公公立即退至一边行礼。
是云棋,看样子是要从宫里出去。
云棋见了我 , 遥遥就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奸笑。
他是四皇子,总不能视而不见。我不由皱起眉 , 正要行礼,他就张手将我扶住:“不必多礼!”
海月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见他动手 , 欲要上前。
我暗中将她拦下 , 云棋这人不好惹 , 他是来找我的,不管何人阻拦,最终的目的还是我,所以海月无需趟这浑水,以免惹祸上身。我也差点忘了宫中还有这一号人物,说实在,从第一次碰面开始,我就特别不喜欢这位四皇子。但是碍于规矩,我还是礼貌地向他微微一笑:“齐王殿下有何贵干?”
云棋捏着下巴,放肆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荡:“干?这个字别有深意啊。”
无耻之徒!
我一听 , 立即拉下脸来,愠怒:“请你自重!”
云棋死皮赖脸地笑得更深:“我做什么了你要我自重?”他在我身边转了一圈,眼睛盯在我脸颊上画的梅花妆上 , 在我耳边轻轻吐气 , “听说李既衡现在半死不活的,你不如早点跟他完了 , 免得糟蹋自己的后半生 , 本王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收你。”
我心中冷笑,瞥了他一眼:“多谢齐王殿下关怀 , 我夫君这几日只是有些不适,很快就能痊愈了。”
那厢的公公眼见情况不对 , 立即上前来,神色紧张却是笑呵呵地说:“宁国公主 , 陛下还在等你过去呢。”
云棋眨眨眼,神态自若 , 对此倒是没说什么。
我则离他后退了两步:“先行告辞。”继而跟着公公疾步离开。
身后 , 云棋朝我大喊:“你可沉着点气,本王可不舍得你有闪失!”
本来我心中已有准备 , 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又乱了套!他是成心来找我不痛快的!
云斟他……究竟找我做什么。
我抬头望着这条长长的宫道,今日……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从这儿走出来。
公公领我到了御书房前,海月留在门外,只我一人进去。
进到御书房内,云斟正坐在那儿书写着什么。我恭敬向他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云斟抬起头,抚着花白的胡子,微笑着示意我起身:“宁国,朕今日找你进宫,是有一事想要你相助。”
我的封号从“长平”到“宁国” , 所以称呼也因此改变。
没想到他会直言开口,这倒也好 , 不必我总担着一颗心。于是说道:“陛下请讲 , 只要宁国能做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云斟寓意深长地点了点头:“你一定能做到。”说罢 , 他招手示意 , 门外便有两个侍卫将一个男人拖了进来。
那男人丢在地上,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 , 而我一下子认出来,这不是周速吗!
鼻青脸肿的周速见到我,立即苦着一副脸 , 想说话又不敢开口,害怕地缩在地上发抖。
这时 , 上面的云斟也开始发话了:“这个人是北祁成玉商队的公子周速。”
既然将他带到我面前了,那么云斟一定全知道了。
我应道:“宁国认得。”
云斟起身 , 缓缓向我走来:“朕最近有一个计划 , 就是从成玉商队采购海珠玉石等宝物。”
我手心冒出了一阵汗 , 故作疑惑问:“这件事理应交给户部,怎么陛下亲自出面了?”
云斟站在满身是伤的周速跟前,垂眼低低瞧着他:“若能那么顺利,自然也不必朕出面,自然也不会找你帮忙了。”随后,他转头来看我,目光深究而尖锐,“他说,他是你手下的人?”
我心头顿愣,咬牙点头:“是。”
云斟眉梢一展,高兴地笑道:“这就好办了 , 你现在已嫁入南梁,是我们南梁人 , 成玉商队既然是你的人 , 那么成玉商队也就是南梁的商队。在南梁,这种大商通常由户部管辖 , 商队之中的极品上等之物 , 均归于国库。自然,朕不会白白要这好处 , 所以今日找你过来,就是想来协商采购一事。”
我大惊!
成玉商队是北祁最大的玉石商队 , 乃至各国也是赫赫有名,周速手上没有一般物 , 极品上等占了大多,云斟这么一要 , 商队大半宝物都将强行卖入南梁国库。况且 , 前阵子从刘成远口中得知 , 当年买走龙涎香的就是周速,所以之前南梁一直以为,是北祁抢走了龙涎香。一个商队居然能抢先得到这样难求的珍品,一来是消息灵通,二来是财力雄厚,三来是护宝有计,所以云斟想要独占成玉商队。
而虽然周速带着人在各国周游买卖,但是挖的最多的还是北祁的玉矿。照云斟如此说来,成玉商队的东西都将属于南梁的 , 那么这对北祁来说,是一大损失!
即使这个理由听起来还是有些荒谬,可是从云斟嘴里说出来 , 便是金口圣意!他此番找我 , 也并不是商量,而是逼迫。周速已经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此事明显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于是 , 我莞尔一笑 , 也是一副高兴的样子,道:“这是好事 , 陛下先把他放了,这样才能坐下来一起好好商量。”
云斟眼神幽幽:“他前几日冲撞了溪儿 , 这是要治死罪的。”
我愣了,这周速 , 怎么还是老样子,冲撞云溪 , 这下可真是自找苦吃,更是自寻死路!
继而云斟又是开口:“不过朕现在已经确定 , 既然你是成玉商队的主子 , 那么这个人也就没什么用了。他冲撞公主,罪无可恕,现在就将他押下去,明日午时处斩!”说罢,就要招手让人把他拖下去。
周速闻此,立即大叫起来:“不要啊,陛下饶命!”他声音干涩嘶哑,惶恐地爬到我脚下,扯着我的裙角哀求 , “殿下,请你救救我!那天我到南梁后就在街上乱逛 , 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撞了好几个人。我只不过是气不过 , 骂了两句,谁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云溪公主,她的侍卫就把我抓起来了!”
照此听来 , 这似乎并非全是周速之错。
“陛下,此事……”
“此事 , 朕已经查得很清楚了。”
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云斟打断了。
即刻 , 我已心知肚明。
我双手紧捏在袖中,咬咬牙:“陛下 , 成玉商队一直是周速在打理,宁国一窍不通 , 要想跟成玉商队合作,周速必不可缺!”
闻此,周速神色不动 , 只是挑了挑眉梢 , 故作思虑地想了一下 , 然后答应:“好,那他留下来。朕已经拟好了方案,你看如何。”
他从案桌上拿起一本折子,我双手接过,展开翻阅,上面的笔迹还未干透。
其实云斟都已经决定了,这折子上写什么,还有谁能够左右,我们又还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他今日找我来 , 不过是想说服周速,并且要我做这个担保,担保成玉商队不能出错!
我把上面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然后交还给他:“宁国没有任何异议!”
云斟坐回位上 , 有两个宫女上前 , 将周速小心翼翼的扶起来。云斟说:“先送他去太医署治伤,过几天朕就让户部的人跟他好好谈谈后面的计划。也麻烦宁国在一旁,替朕多多督促!”
我心生一计 , 正好顺水推舟 , 于是微微一笑:“宁国必定尽心尽力,只是……”
云斟神色有变,语气不容反对地低问:“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