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受伤，每日需要换药。
这天来的不是张太医 , 是顾温留。
看到他 , 我心里就发堵。
顾温留到我面前，我淡淡扫了他一眼 , 将手给他。
他小心将我手指上的旧纱布去下 , 悦眉端来了温暖和巾帕，他沾湿巾帕为我擦净伤口 , 一边说：“师父他今天有点忙，所以由我成为来替殿下换药。”
他之前是医正的时候唤张太医为师父 , 现在同为太医还是唤张太医师父，这点倒是让我欣慰 , 他为人谦逊，又思量有度 , 张太医诚心对他 , 他也诚心对张太医。只是……他对我呢？
我问：“你不去看看陈妃恢复得怎么样了吗？”
他专门为我上药 , 头也不抬一下，回答说：“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只是精神还不太好，自行休息两天就可以了。”药膏涂在伤口边上，一丝痛感传来，我下意识缩了缩手。他抓着我，在手指上轻轻吹了口气，问，“还痛不痛？”
我无端有些窘迫，也没好脸色对他：“都说十指连心 , 可是我也没感觉多痛。”
他叹了口气，那绑带在我手上包扎：“可是它就好像连在我这儿 , 我感觉很痛。”
我闻此先是愣了一下 , 然而顿时生起气来，严肃正色道：“顾太医 , 在宫中还是注意一些言行 , 小心隔墙有耳。”
他惊怔地抬起头，眼中的光亮点点晦暗下来 , 轻轻喏动嘴唇：“这几日，我总觉得殿下对我很是疏离。若不是这次我替了张太医前来 , 只怕又要许久不见了。”
我抽回手，自己将绑带缠上 , 从鼻子里冷呵出声：“顾太医现在有陈妃做靠山，正是扶摇直上的时候 , 找我做什么。”
顾温留眉心一紧：“你这是什么话！”说着 , 他抓过我的手 , 执意将绑带亲自扎好，与我道，“我与陈妃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是不是在气我，那日在乘风殿给她诊脉施针的时候，没有垂帐，冒犯了陈妃？我那是为了确保能陈妃体内的余毒排出，所以目观面色！”
我不信，冷笑道：“只是目观面色而已？你与他之间目色柔情似水，陈妃对你亦是掩盖不住的欣赏！”
顾温留一番无奈地摇头，怔笑了声，说：“难道你要我对她横眉竖眼？她可是陈妃 , 更是病人。如果我还板着脸，惹得病人心情不好 , 这可不利于康复。她要是一个生气 , 把我打了砍了，我岂非死得冤枉？”
几天来，我每每想到这件事 , 就越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 尤其是他跟陈妃之间的相处，让令我心生疑虑 , 颇多不明。倘若他们就是旧识，大大方方告诉我便是 , 可为何又要装作一副毫不认识的样子。诚然，我对他诚心诚意 , 可他却对我多加隐瞒。我不过是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罢了，我始终不相信一个后妃、一个臣子，望着对方的眼神会是那样？
我讥笑一声 , 直言说道：“是吗？可是我总觉得你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顾温留望着我 , 眼中忽而一轻，转身在我边上坐下：“你观察我这么仔细吗？”
我顿了一下 , 说：“我只是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就看到你的眼睛不一样。”
他问：“那你现在看到我的眼睛有哪里不一样吗？”
我望进他眼中，那抹如春风荡漾过水面的波澜，在他眸色中晕开。我的心，忽然多跳动了几下。
他长指抚着我脸上那个去不掉的伤疤，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轻轻说：“我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明明心里知道。”
我垂下眸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是为了给我调理身子，你说交给旁人不放心。”
他有些失望：“仅仅如此吗？还有呢。”
我对有些东西避而不谈 , 说：“不放心月儿，怕她闯祸。”
这气氛让我很不自然 , 我拂去他触在我面上的手。刚才那些愤怒 , 此时竟然半点儿也发不出来了。我深深换了口气，再抬头时 , 双目坚定地望住他：“阿阮是我在外面隐姓埋名的时候用的 , 我叫萧芷容，殿无旁人的时候你可以换个叫法。否则 , 你一直喊我殿下，我也觉得怪生分的。温留 ,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亦是我最重要的挚友，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骗我！你答应我？”
顾温留望着我 , 深沉的目色里缓缓透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点头：“好 , 我……答应。”
他的真心诚意 , 我看在眼里。
况且 , 我跟他相处也不短，始终觉得他应当不会骗我，他不该是那样的人。或许真的如他所说，一切都是一个误会。
陈妃身子好后，就会过来向我请安。
次日，她如往常一样进到殿中。
我眼尖，发现她手腕上多了一只不一样的碧玉手镯。
从前见她，手上多是佩带白玉或是青浅色的玉镯，与她温婉的气质尤为合适。可是这碧玉镯子 , 我是见她第一次带，而且这成色粗细……
我心头震了一下，只觉浑身僵硬 , 脑海中浮现出顾温留昨日句句言诚之色 , 一阵怒气徐徐上升。
陈妃盈盈到我面前，向我俯身请安。
我抽了下嘴角 , 勉强拉出一个微笑：“陈妃的手镯可真漂亮 , 颜色剔透，是陛下赏的吗？”
陈妃低头看向手上的镯子，眉色舒缓 , 嘴唇上弯：“这是臣妾很久以前就有了，只是一直未曾佩戴 , 前几天翻出来觉得还不错，所以就戴上了。”
我闻眼 , 内心冷笑更甚。
这只镯子出现地巧合，与顾温留放在不归山那只成色相同 , 又因为之前的事 , 还有陈妃现下这个无力的解释 , 我不得不多想。
同时我也很生气，昨日顾温留分明在我面前跟她撇清关系，可是现在这只镯子的出现，把一切都打碎了！我暗暗握住五指，僵硬地使自己挪动脚步，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她。
陈妃先是奇怪打量着我，脸上也渐渐开始多了几分惊慌。她问：“殿下，臣妾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我唇角的讥讽变深，反问她：“哪里做得不好？你可知关于芙临殿谣言一事，本宫查到什么了？”
她瞳孔微微缩紧：“什……什么？”
我朝她冷笑一声 , 视线转到她身边的流苏：“你的宫女流苏，全盘策划了这一切！”
之前我怀疑另有其人，可是查来查去 , 旁人都没有这个机会 , 今日我也很想问一问最有嫌疑的主仆两人，看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
流苏闻言大惊：“殿下在说什么，奴婢不知道！”
我问：“宁慈寺的护身符，是你亲自请来的吧？”
流苏回答：“是。”
我又问：“除了陈妃，未曾给旁人碰过？”
她快速看了陈妃一记 , 眼神开始有些慌张的闪烁：“未曾。”
既然她都已经承认 , 那我也没什么好藏着的了，于是张口说道：“本宫也去宁慈寺请护身符了 , 普惠大师告诉本宫，护身符内沾染的都是寺庙的檀香 , 未曾更改过任何东西。可是在你请的护身符里，不仅有符纸 , 还有许许多多的香料。正是这些香料，使得陈妃心慌心闷 , 让她中毒！而在护身符内还有一味颇得猫儿喜欢的薄荷草 , 也是因为这个薄荷草，黑猫才会频频进到芙临殿和乘风殿！”
流苏咬着牙 , 摇摇头：“只是推断罢了，怎能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奴婢身上！而且那个护身符，奴婢也根本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东西，请殿下明察！”
这时，陈妃也站了出来，帮口道：“殿下，流苏她不会害臣妾的！”
她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我心中更是怒气横生！
我不依不饶铮铮道：“谣言所指，都向着芙临殿，目的是让陛下被迫同意拆除芙临殿。本宫听说，陈妃与贺庶人素来不合 , 芙临殿拆除，也算为陈妃出了一口气。流苏衷心为主 , 这点倒是不错。可是她撒布鬼神之说 , 令宫中人心惶惶，就是扰乱宫廷的大错！按照宫规，该当杖杀！”
说罢 , 我眼神示意门外的宫人侍卫。
两个太监冲了进来 , 要将流苏拉出去。
陈妃将流苏抢了回来，护在自己的身后 , 对我大吼：“殿下不要！这些都跟她无关，是臣妾要这样做的！”
我眉梢跳了跳，继续听她解释：
“这些都是臣妾自导自演，为的就是想让陛下尽快拆除芙临殿！”
她说着，眼中的神色变得有些诡异 , 意味深长地望着我，“臣妾知道 , 这些都是你跟顾太医查出来的，顾太医也知道这些都是臣妾所为 , 但他对此事避而不谈。殿下能否看在顾太医的份上 , 不要将此事宣扬！殿下也应当相信顾太医，他这样隐瞒是有原因的！”
她句句所言 , 是拿顾温留挡在前面，想跟我交换条件，呵。
同时我也没想到，顾温留既然已经认定背后始作俑者是她，可竟然……也将此对我隐瞒！原因？能有什么原因？不过是旧情复燃，一心想维护她罢了！
我气恨盯着她，不再多争辩一句：“本宫做事，何须你来指导！既然你承认了这一切，那么我们就在龙武殿见！”说罢，我就要走出大殿去找萧凌。
陈妃追上来 , 居然张手拦在我面前，低声道：“长公主殿下 , 你若执意追究，小心伤人伤己！”
我不屑冷笑：“本宫无愧于心！”
陈妃垂下头 , 双膝跪倒在地：“殿下，芙临殿拆除势在必行！你若真的关心陛下 , 应当明白臣妾为何这样做！殿下明知贺庶人罪大恶极 , 也明知陛下用情至深，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 芙临殿只要在一日，陛下睹物思人 , 你说朝臣又会如何看待此事？”她抬起头，双目闪亮 , 很是坚决，也似是恳求 , “臣妾逼陛下拆除芙临殿 , 也确有私心在内 , 可是于公，臣妾这样做有何之错！”
目光放远了看，芙临殿的存在的确有可能影响到萧凌，可是陈妃在宫中散布谣言，闹得人心惶惶，这点也不能姑息！
“殿下，此事与陈妃无关。”
我正要再说，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我闻声看去，一袭白衣，来的竟是顾温留！
他快步到我面前，对我又重复一遍：“殿下 , 此事与陈妃无关，你不要继续追究下去。”
我惊愣 , 现在 , 他也敢当着我的面，为陈妃说话！要说他们两个没有私情，我如何是不会再信了！
第一次 , 我气他对我隐瞒 , 第二次，我气他对我撒谎！顾温留啊顾温留 , 我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简直跟当年的李既衡一模一样！他们两个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隐瞒我、欺骗我！在南梁的时候 , 我已经吃了不少苦头，到了今天 , 我若再重蹈覆辙，那简直就是愚蠢至极了！
我气道：“她方才都自己亲口承认，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顾温留向我郑重拱手：“殿下，微臣请你不要再追究 , 具体原因 , 微臣会跟你解释。”
我讥笑一下 , 他向我为她求情，他难道忘了，是他一步一步找出这些线索。可是当他看到这些线索都指向陈妃的时候，为什么就望而止步，转变方向对我刀兵相向、劝我放弃了呢？我摇头，偏是硬声说道，不容拒绝：“如果本宫不答应呢。”
他却道：“单凭薄荷草和那些猜测，不足以成为证据。”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心如刀绞地质问他“顾太医 , 你这是何意？你的意思，是要决心要包庇陈妃？当时是你查出的这些 , 难道你现在要告诉本宫，你要将这些东西全部推翻吗？！”
“殿下……”
顾温留欲言又止。
此时 , 陈妃已被流苏扶起，同时我听到流苏颤颤而小声地出声提醒：“娘娘 , 给陛下送粥的时间到了。”
陈妃扫了一眼顾温留 , 而后向我行了退礼：“长公主殿下，陛下还在御书房等着臣妾 , 臣妾就不多留了，臣妾告退！”
说罢，陈妃不等我应答 , 顾自大步地离去。
我盯着她的背影，顾温留则站到我面前 , 挡住我的视线。
我怒视他一眼，转身坐在案桌旁。海月和悦眉都退了出去 , 我余光看到他靠了上来。我斜眼瞧着他 , 不屑有自嘲的笑了笑：“顾太医已经不需要我了 ,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顾温留紧紧皱眉，蹲下身与我平视：“为何你对我又突然如此？”
他伸手向要碰我，我退身一躲，眼睛狠狠瞪着他：“突然如此？你心知肚明！别怪我没曾提醒过你，陈妃是陛下的后妃，你跟陈妃从前如何我管不着，只是现在我希望不要看到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否则后果自负！”
他一脸更是不明白的样子，神色也有几分焦急起来：“你在说什么？什么后果自负？我跟陈妃之间，上次不是已经与你解释清楚了吗？”
我别过头去，不想再被他的表面迷惑：“如果上次你对我所说句句属实，为什么你保存在不归山的手镯会出现在她手腕上！”
殿中，此言落下 , 沉默许久。
我等着他说话，终是忍不住回过头去逼问：“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 你该不会告诉我，那只镯子与你无关吧！”
此时 , 他脸色晦暗，黝黑的眸子也像蒙上了一层迷雾，他低低说：“你见过那只手镯了？”
我果然还是猜对了 , 我心中猛地一紧 , 犹如有荆棘长出，锐刺穿心 , 假装嗤笑一下掩饰伤心难过，铮铮告诉他：“没错 , 还在不归山的时候，我给你整理房间 , 不小心看到了。顾温留，我是不是告诉过你 , 我不希望你欺骗我！可是转眼 , 你却把我当猴子一样耍！我萧芷容此生最恨的 , 就是隐瞒、就是欺骗，可是为什么上天总是要这样戏弄我，总是在我最相信一个人的时候，给我灭顶一击！顾温留，倘若你早些跟我坦白，我根本不会怪你，可是……你还是选择骗我？！”我深深呼吸，闭了闭眼睛，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 , “其实那天在围场，你找的不是我 , 是陈妃。你答应我进宫 , 为的也不是我，是陈妃。全都是因为 , 你要找她 , 对不对？你把我当幌子，把我当挡箭牌 , 你救过我的命不错，我该还你的不应只是这些 , 可这也不能成为你利用的我理由，你真以为我蠢的像个傻子吗！我把你当做是这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可你把我当做了什么！”
我捂着心口 , 那里忽然有些发疼，是真的疼 , 疼地手心冒出层层细汗 , 我拽在袖子里 , 咬牙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眼睛盯着他，等着他给我一个解释。
可是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闪闪烁烁，他以怔怔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紧紧抿起来。思忖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我把你当什么？或许我本就不该把你当做什么人。”
他语调生冷，撤回在我身上所有目光，拿起药箱 , 起身向大门走去。
“顾温留！”
我忍着痛趴在桌子上，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他居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头也不回地决然离殿！
海月见我如此 , 只以为我是七折了 , 着急说：“姑姑，你消消气。要不然，我现在追过去问问师父吧？”
我呵止：“不要去！究竟为何，我心知肚明！无需自取其辱！”
他无从解释 , 他被我拆穿 , 所以才愤然离去，一切都说明我之前的猜测并无差错！他就是有意包庇 , 他更是纯心欺骗！我没想到跟他之间竟然会到这样的地步，竟然会酿成这样的局面 , 我又是心寒又是心伤，我与他反目成仇 , 恐怕自此之后，我们两个 , 是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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