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既衡居然以南梁使臣拜访北祁,这十几天的时间里 , 我惴惴不安。
终于到了那天 , 使臣到了皇城,因与我的席宴一同举行 , 我也不得不前往参加。
萧凌在福春宫设宴 , 贺绾昭也在。她将大殿安排成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是萧凌及使臣和诸位朝臣用宴之地 , 而后半部分用帘帐遮挡,为后妃和我用宴。
使臣们进宫之后 , 先在龙武殿拜见萧凌,与众朝臣商谈两国之事。当他们到达福春殿后 , 我见众人笑容满面,看来两边今日相谈甚欢没生冲突 , 而除了跟随使臣来的那些小侍 , 最主要的使臣有两位 , 其中一个便是李既衡。
隔着后帘,我在外面的人群中寻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我看来一圈,并未发现他。难道没来?
不可能,他是使臣,萧凌招待的人是他,他不可能缺席!
我往前坐了坐,再次把视线从那些人脸上一个一个停顿,流转,终于看到一个……很像他的人。
之所以说很像 , 那是因为我还不能确定。
在我的印象里,李既衡向来喜欢穿白衣 , 可是今天这个人一身暗色黑袍 , 冷峻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可却透露出不同的气息。那双乌黑而深邃的眼睛忽然往这边看来 , 我下意识一躲 , 背过身去,又想起有帘子遮挡 , 随之松了口气。
我在害怕什么?
此时我已是北祁的长公主,他也绝对不会想到他曾经的妻子就是我。世情崖那么高 , 他肯定认为我已经死在崖下了。
想着想着,我心中竟有些落空的难受 , 我知道我不该如此,可是旧情难忘 , 旧恨……也难忘。这个时候 , 我真的挺想知道 , 如果我马上出现在他面前,他会如何?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质问我?可我更希望看到他脸上的后悔,愧疚,自责,痛苦!
可是此时,我不能这样鲁莽。
这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一旦捅出一个破绽,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不能重蹈覆辙,不是每一次都能保住性命的。我好不容易拾回的权力与地位 , 不能因为一口怨气再次从我手中破碎,否则一切……就都真的烟消云散了!
因脸上的伤疤未愈,我备了面纱 , 只是我素来不爱出玉明殿 , 所以也不常用,现在刚好碰上用场。我将面纱带上 , 贺绾昭看过眼来 , 也没说什么。她和萧凌都知道我这脸上的伤,所以只会当我是不愿这张伤痕容貌被人视见。
使臣并未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 , 只是献上了从南梁带来的礼物。
萧凌非常高兴,在喝下洗尘酒后 , 请众人移往福春宫的大殿广场。
此时,广场上已经灯火通明 , 数百盏耀眼明灯在广场上围起一方巨大的舞台,中间燃着一团巨大的篝火 , 熊熊烈焰 , 照亮整个福春宫的夜空。
众人依次入座 , 我也从帘帐中而出,坐在位上,发现李既衡在我对面。
而他目不转睛,正望着台下准备打鼓起舞的傩舞者。
鼓起,数十位傩舞者排列整齐,开始表演,同时这也是在为苍生祈福。
傩舞又是福舞,离开皇宫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了,今日他们跳的是福泽舞 , 也是祈雨舞。
北祁与南梁不同,北祁少雨。我记得之前在南梁的时候 , 老天总喜欢忽然下一场大雨 , 让人不知所措。而到了北祁,这雨就成了求之不得的甘露。
我抬头观赏 , 数十个头戴各色面具的傩舞者随着鼓点在广场上跳动 , 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此舞场面变化复杂 , 此时多是模仿百姓农耕,目的也是为两国的黎民百姓祈福。而随着节奏势烈明快 , 优美动人的舞姿,又忽而转为气势威武磅礴 , 动作刚劲有力,精彩至极。
这些傩舞者都是从宫外选进的 , 舞技个个不凡。然而就在这些傩舞旋转间 , 我有些眼花缭乱 , 觉得不太寻常。等他们再列队形起舞之后,我看着他们,盯着他们身上对着跳跃飞起的衣袍,忽然发现了一样东西,顿然大惊!
在这太平安详的外表之下,我闻到一场阴谋正在发酵!
我紧盯着这些傩舞者,这些人到处转换方向和位置,旁观者谁也分不清谁是谁。忽然,我注意到最边上的一个傩舞者身子一转,没入火柱暗光之间,再也没出来。
我相信自己绝对不会看错 , 这广场四面灯火辉煌,可到底也是晚上 , 再加上这傩舞眼花缭乱 , 很容易让人看迷了眼。那位傩舞者在火光之处旋转,当与队形变化之时却消失在柱子后面 , 再无踪影。可疑……十分可疑!
此时 , 众人正乐呵呵地欣赏舞蹈,无人注意到这个细节。我偷偷看了眼萧凌和使臣 , 悄悄起身后从退了下去,转出广场。
海月跟在我身后 , 很快在黑暗中找到一个可疑的影子。
那人鬼鬼祟祟,穿戴之物所显的身形与那些傩舞无异,就是他了!
跟着那个傩舞者的影子 , 兜兜转转,居然到了长宁宫外。
我更是心生疑惑 , 更是有丝丝不祥的预感。此时他该明知我不会在长宁宫 , 如果是跟那些刺客一样为要我的命而来 , 就不会跑到这儿来,他有别的目的?
我看到那个影子闪进了玉明殿,便让海月继续跟上去,如果他敢在里面动什么手脚,就当场把他抓获!
我等在长宁宫外,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难道是海月出事了?
我不放心,往里走去,只见玉明殿大门开着,而海月却不知去向。我躲在后面暗中观察,只见那人俯着身子,在我案桌前面来回查看翻动 , 不知是要做什么。这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往桌上堆集的书中一塞。
我看出来,这是想栽赃陷害我什么呢!
可是海月不在身边 , 巡逻的侍卫也不曾经过 , 以我一人之力不可能降住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 不如静候等待 , 等他离去之后,将那塞的东西找出来 , 事情就一目了然了。而那个背后作俑者,这次没有得手 , 也不会善罢甘休,总有一次会被我揪出来。
正当这时 , “嗖”地一声窜过,是箭发射的声音,是海月!
我寻声望去 , 只见海月站在另一端屋顶上 , 拉着弓箭。
与此同时 , 殿内传出一声惨叫,那人中箭了!
我心里一惊,不慎碰了身后的花盆,响出“当当”声来。
殿里中箭之人听到声音猛然回过头,发现了我,抽出一把匕首飞身向我划来。
电光石火间,身后出现一阵清澈的剑鸣,我腰上一紧,被人抱在怀里。
淡淡的竹子香味传来,我心一跳 , 知那是谁。
面纱迎风垂落,我急手一勾 , 将面纱罩上 , 直直盯着他。
他低头看到我,在瞬间似愣了一下 , 盯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
而那人又举着匕首刺来 , 李既衡不撒手,抱着我与他对了几招 , 然后旋身一挑,生生将剑从傩舞衣者手心刺进手臂,鲜血四溅!
他的武功……又比从前高了不少 , 难怪会从一个小小的侍卫变成堂堂李将军,又能代表南梁出使北祁。
我想着这些 , 忘了他的手臂还握在我腰上。
海月赶过来,抽出腰间的鞭子“啪”一声打在李既衡手上:“放肆,无耻之徒放开公主殿下!”
李既衡似乎也才反应过来 , 立即松手退开两步。
而那穿着傩舞衣的男人痛苦抱着手臂在地上翻滚 , 满地鲜红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这玉明殿才住几日,就这么见血了!
海月上去要捉他 , 他突然挥起手里的匕首,一下子扎在自己脖子上。顿时间血喷满地,他也直直僵倒在地上,再无动弹。
这等场景看得我恶心,我转过身去,面向李既衡,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于是佯装不悦地瞪着他,道:“李大人 , 你怎么会在这儿?知不知道这是内宫,你不能擅自闯入!”
他却是问我:“你又为什么鬼鬼祟祟离开福春宫。”
我觉得好笑,回答他:“这里是本宫的宫殿 , 本宫想要回来,怎能叫做鬼鬼祟祟?”
李既衡沉言片刻 , 告诉说:“方才那些傩舞者旋身之时,飘起的外衣里所有人穿的都是异族花纹的衣服 , 却只有一个人是黑色 , 我觉得奇怪,便特别注意了一下 , 于是看到他悄悄出了傩舞的队伍,也看到长公主也离了福春宫。”他目光流转 , 落在我脸上,语气深了几分 , “其实在下出使北祁,是专门来找长公主你的。”
我胸口里的东西一突,硬着声音:“有何贵干?”
嘴上问着 , 心中其实猜到他是为了什么。南梁尚书府通敌 , 人尽皆知。而安排内线通报南梁情报 , 这是萧凌为了恢复我的身份,将此归功于我。北祁之中怕还没传遍呢,这才没多久,难道已经到了他的耳中?难道是他一听到当年的始作俑者回到皇宫受封领赏,所以也迫不及待赶来兴师问罪了?
“在下想问长公主,是否派人藏身在曾经的李家尚书府?”
李既衡的声音有些发闷,脸色微微沉落。
果不出所料,他就是冲这个来的,可是眼下我又能如何作答呢。
我定定望着他,承认道:“是!本宫是北祁人,为北祁办事 , 没有错。”
他眼睛闪了闪,很多光亮暗了下去:“我不是来追究对错的。”
我奇怪:“那你是?”
他垂下眸子 , 沉默片刻 , 继而顾自讥笑了一下:“我只是想来亲口问问,是否真有此事。”
我背过身去 , 深深吸了口气 , 告诉他:“我本被废,后来戴罪立功才得以重拾现在这个身份和位子 , 是真是假,李大人心中有数。”
他又问我:“那么殿下后来,是否追寻过那内线下落?”
下落?他亲眼看着我坠入世情崖,还能有什么下落?
我苦笑了下 , 眼角湿润:“不再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不值得本宫浪费时间!”
这时外面传来喧闹的脚步,有人来了!
李既衡身形一闪,躲入内殿去。
如果被人发现他跟我单独出现在这儿 , 又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事端。
也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打算告发来擅闯之责 , 站定面对门外疾步赶来的众人。
来的是巡逻的侍卫 , 还有霍连恭。
看到地上已死之人,霍连恭首是下跪请罪:“微臣来迟……”
我摆摆手:“霍将军不必多言,你能查清此人来历吗?”
霍连恭摇头:“臣不敢擅自查案 , 臣现在就派人前去通报陛下,请陛下定夺!”
我早知他是这样死性子的人,我也不多说了。反正人死了,也是一定要查的,只是刚才他塞在我桌上之物……我还未找出来,但我知道多半是对我不利的。霍连恭已经派人去福春殿了,待会儿萧凌过来,若是看到那东西也不知说不说得清。
同样,在霍连恭前面亦是如此。如果我把那东西找出来,他一定会第一时间交给萧凌。在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之前 , 我不能做这样的冒险。
于是,我跟海月使了个眼色。海月了然 , 悄悄靠近案桌。
这时霍连恭注意到了她 , 出声问道:“海待诏,这刺客是你杀的吗?”
刚摸上桌子的海月只好作罢,她也明白我为何不拆穿李既衡就在后内殿 , 于是过来说:“我只是伤了他 , 是他自尽的。”
霍连恭的目光从尸体转移到殿内,落在被翻得有些凌乱的案桌上。
“陛下到!”
随着外面太监尖锐的叫声 , 长宁宫外有数盏火灯快速移来,萧凌与贺绾昭很快赶到。
看到地上的尸体 , 贺绾昭惊叫一声,扭头躲在萧凌身后。
萧凌紧紧皱着眉,抬头问我:“可有伤到?”
我摇摇头 , 回答说:“谢陛下关心,长平没有。”而后 , 我捂着心口长长换了口气 , 言语间颇有惶恐 , “陛下在福春宫为我和使臣设宴,只是长平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又见陛下兴致正高,不忍心打扰,所以就想悄悄回来休息一下。哪知刚到殿中,就碰到了刺客,现在还心有余悸。此人假扮傩舞者进宫,不知道是否跟在宫外刺杀我的是同一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