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光,远嫁南梁。
萧凌这个决定不会只是一时之念 , 我脑袋里空空一片 , 六神无主地坐在那儿。
而萧凌面无改色,问我一遍:“皇姐 , 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有我拒绝的余地吗?恐怕没有吧 , 这是皇令,他只不过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答应罢了。可眼下 , 却是逼不得已,如果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顾温留 , 那么如果当年之案无法重审,顾温留就算活着 , 也始终不得心安,我也不得心安!
萧凌似乎看出我的意思,叹了口气 , 想了想 , 道:“事已至此 , 隐瞒是不可能的。下毒一事,朕会让杨妃和霍连恭去办,就不必移交大理寺了。而关于水涝旧案,朕确实无法重审。不过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恩赐,现在执掌政务的是你,你若有能力为他翻案,你便翻案,但是此事前后都与朕无关!朕先提醒你,朝上老臣那一关可不好过 , 途中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切后果由你自己承担!皇姐 , 这是朕目前所能给的最大宽恕 , 可是无论如何,他是必死无疑!你若舍不得他死 , 不如考虑考虑朕的意见。”
我讥笑地弯了弯唇:“长平还有别的可选吗。”我跪直身子 , 在地上磕了个头,“谢陛下!长平愿意和亲!”
萧凌俯下身来,握住我的手。我抬起头来 , 看到他脸上带着喜悦的光芒。他激动而高兴地说:“太好了皇姐,如此一来 , 朕心中的石头也终于可以放下了,这都是为了北祁的江山社稷啊!”
当我从那儿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大雨已经转小。
雨丝吹在我脸上 , 冰冷彻骨,我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挪动着身子 , 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
有宫人见了我 , 连忙打着伞送我回玉明殿。
到了玉明殿时 , 我已浑身湿透,此时却已察觉不到半分凉意,而是炽热无比。
我晕倒在海月怀里,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张太医已在身侧。
“殿下,你身子太虚,不应当淋雨的!”张太医见我醒来,又气又无奈地呵斥。
淋了雨,我受凉发了烧。
那时 , 我心有旁骛、魂不守舍,外面是晴天还是雨天 , 我也没有注意 , 我也不去在乎。
我甚至想折磨自己,以为可以分担心里的痛楚 , 好过一些。可是没想到 , 这肉体之痛,也是这般消受不住。
我闭上眼睛 , 眼前浮现的尽是顾温留倒在霖铃殿血泊中的那一幕,我想起萧凌与我说的那些话 , 不由先跟张太医打听起来:“张太医,你在宫中带了那么久,是否知道一些有关当年水涝之事?”
张太医神色微变 , 渐是凝重。
我察觉其中可能,屏退了左右。张太医这才开口告诉我:“不瞒殿下 , 其实……其实微臣有个弟弟 , 之前也在太医署当职 , 水涝之案发生以后,他就消失了。”说到这儿,他眼中增添一抹哀伤,接着继续道来,“我们两兄弟进太医署之前,从家乡到都城的路上被山贼抢劫,身上财务一扫而空,更险些丢了性命。那年,顾将军正好回城复命 , 救了我们。之后,我弟弟与顾将军的关系日渐亲密 , 那年水涝事发之后 , 他……悄悄带着顾将军的遗子不知所踪。直到公主殿下让我引荐顾温留进太医署,我第一次见到顾温留 , 他的样貌神色 , 与当年的顾将军有几分相似,我心中有所猜测 , 猜测他否是就是顾将军的遗子,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早知是他 , 我就不该让他进宫,否则也不会如此!”
难过……当时张太医看到顾温留的时候,眼神有些不对 ,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的过往。我叹息:“也就是说,你的弟弟就是温留的师父。不过我听温留说 , 他的师父很久之前就离开他了 , 之后再没出现,张太医你可有他的下落?”
说到这儿 , 张太医眼中的哀色更重,不断地摇着头,说:“他是回来报仇的,十年前有人谋变,后来都诛杀在护城河。我猜测,那就是他。”
我问:“温留……他知道这件事吗?”
张太医回答我:“我与他从未说起之前的事,也根本没有机会。”他长叹一口气,继而抬起头,关怀望着我 , 嘱咐说,“殿下 , 此时已成定局 , 殿下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十天之后,你就要前往南梁 , 路途遥远艰辛,你必须养好身子才行啊!”
我点点头:“好 , 我知道了。谢谢你,张太医 , 一直以为你都在帮我。”
张太医诚惶诚恐:“这些都是微臣应该做的。”
我在玉明殿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 , 我去了御书房,坐在外殿 , 让海月去取更多有关水涝的当年旧记来,哪怕只有蛛丝马迹 , 我也要看。
花了一整天 , 我大致将水涝旧案的整个原因和经过都查了仔细。根据旧记所书 , 幽州大雨,导致堤坝崩溃,朝廷对决堤一事深有疑虑,于是调查修建堤坝时的所有人员与账目,发张账目无法对上,之后就有人举报是顾离做的手脚。
水涝与后发的瘟疫致死有数万人,事发严重,朝廷立即派人彻查,在顾离府中搜出不少来路不明的白银 , 还有一些按了手印的协议!先皇龙颜大怒,判顾离死罪,株九族!
可是我却发现 , 这些表面上是证据确凿 , 然幽州城离都城相距五日之遥,当时水涝发生之后 , 就立马有人奏知先皇顾离一事 , 未免……也太快了点吧?从时间上推断,似乎是有人刻意安排 , 等着这一时?我甚至……有个可怕的想法,当年水涝会不会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借此大祸,斩除顾离将军!
我继续翻阅旧记 , 下面已经没有再多的记录。我想了想,转而从顾离身侧之人开始调查 , 找了许久,发现一个名叫刘成远的副将 , 曾是顾离的心腹 , 当年也是一同镇守幽州 , 但是此案他并未受牵连,而且此人就在十年前突然叛变投奔了南梁。
可疑,但这个刘成远已经去了南梁,此时也没法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线索。如此,案件又走进了死胡同里。
这时,外面有人来报,谏臣严震请见。
又是他……我刚回宫那天,他三番五次呵斥海月不守宫规。他是个极为刚正之人,外面已快天黑 , 他却急着进宫,这次请柬只怕是听到了我翻阅旧案风声。
严震进来之后 , 我正好将所有旧记收好 , 低声问:“严大人,此时前来,有何要紧之事?”
严震开门见山 , 直言道:“听说长公主殿下,正在翻阅当年水涝之案?”
我答:“不错。”
他又问:“听说刚刚抓到下毒的贼人,是原太医顾温留?”
我点头:“不错。”
严震的双眉紧紧拧起来,厉呵:“顾温留是当年余孽!”
我亦沉下了脸:“当年之案,疑点重重!本宫已经找到一些……”
严震根本不听我说的话 , 赫然打断:“当年之案,先皇已经裁定!难道殿下此时 , 是要无视先皇之令,想为罪人翻案?还是说 , 殿下因与顾温留有私情,所以想善做主张为其脱身?”
见他咄咄逼人,又妄加揣测 , 我亦有了怒气,拍案立起:“严大人 , 你对先皇和陛下尽心尽力 , 本宫也一直很敬佩你。可是今日 , 你毫不理会案中疑点,句句中伤本宫,这是何意?”
严震冷笑一下,说:“如若心中坦荡,又何来中伤?”他上前一步,拱手语重,“殿下,为了一个水涝旧案,要让朝中上下动荡,倘若你再一意孤行 , 整个北祁都将天翻地覆!还望殿下,顾全大局!”
这下,我更是听不懂了 , 不由皱眉生疑 , 立即追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当年之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严震抬起头,刚正不阿地与我直视:“微臣答应先皇 , 此案切不可再提 , 如有违背,先皇在天之灵,也会心有不宁!”
我浑然大震!
先皇也会心有……不宁!
难道这件事,父皇也……
我不敢再想下去 , 背过身去摆摆手:“本宫知道了,严大人你先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
说罢 , 身后的脚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听不见。
海月在旁边担心地望着我,轻轻唤了声:“姑姑……”
我转过头来 , 看着案桌上那一卷卷旧记,头疼地闭上眼睛:“这些都放回去吧!”
海月急道:“姑姑不帮师父了吗?”
我说:“不是不帮,是帮不了!刚才严大人说的话 , 你也已经听到了 , 而且最重要的证人刘成远也并不在北祁 , 甚至他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不过……陛下已经答应我留你师父性命,也只能暂且如此了。”
海月眼里颇有失望,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将那些旧记都一一搬回去。
可是我没想到,顾温留这件事……还没完!
杨妃和霍连恭从从太医署的取药记录中找到不少顾温留拿取除我药方之外的数十种药品,其中还包含了珍贵的人参、灵芝等物。他们搜查顾温留的住处,竟然还搜出许多谋逆与侮辱萧凌的诗词画作,还有部分人参、灵芝,以及变卖所得的白银数锭!
那些诗词画作暂且不说,顾温留怎会做那等偷鸡摸狗之事!现在宫中都传,顾温留是个梁上君子 , 手脚不干不净!我勃然大怒,先是问了杨妃 , 杨妃句句坦言 , 将那日之事尽数告知,并且霍连恭也在场 , 还有众多侍卫都有目共睹。
我不相信 , 我觉得是有人故意落井下石!于是带着杨妃去找萧凌,我虽然掌管着政务 , 但我身无虎符,依是无法拨动大量侍卫和禁军的 , 所以想请他加派人手,找出那个煽风点火之人!
可萧凌今日却并不在寝殿,我和杨妃找了一圈 , 发现陈贵妃曾来找过他,他们一同去了后花园方向。
萧凌真是大胆 , 他的身子才刚刚见好,居然就这么随意走动!
我们又赶到后花园 , 还未靠近 , 便听到萧凌的说话的笑声:“你啊,实在胡闹!这些事要是被旁人知道了,朕也护不了你!”
我听见陈贵妃娇声说:“这还不是未被旁人知道吗,臣妾这么做也是为了助陛下一臂之力!只有证据确凿,顾温留才能坐实罪名,再无翻身之机!只有让他臭名远扬、把他逼到绝境,长公主才会心生爱怜,也会更加效忠陛下!”
我猛然一怔,停下脚步。
接着,我又听见陈贵妃开口:“可臣妾听说,南梁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有妻室 , 三皇子为人愚笨,性情又暴躁 , 四皇子太过风流 , 听说常常调戏宫女,五皇子和六皇子相继早夭 , 七皇子又年纪尚小 , 不管哪个,长公主嫁过去 , 都不太合适。”
萧凌冷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许多不屑:“朕又并非让她真的去找夫婿 , 只要她能呆在那儿,不管嫁给谁 , 朕都无所谓!朕召她回来,给了她那么多的恩赐,现在是她回报朕的时候了!”
我由感震惊 , 此时此刻 , 我想起当初李既衡提醒过我的那些话。
他当时让我提防萧凌 , 怀疑萧凌找我回来的目的不纯。
那会儿我并非放在心上,因为萧凌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他给了我太多恩赐,给了我众人不及的信任和关怀,可是到头来这些原来都是假装的。他就是想让我对他心生感激,才能顺利走出这步大棋。从一开始,我就进了他的圈套,一直被他利用着。所以,即便没有顾温留这件事 , 他也会想办法说服我去南梁。他的目的,并不是让我和亲 , 也并不是真的要缓解两国关系,而是重在那道密令!
这次 , 我是真的要去当一个细作了。
我惨然自嘲地苦笑了笑,转身折路返回。
杨妃从身后跟上来 , 轻轻问:“殿下,你打算怎么办?”
我心里发笑 ,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深深叹了口气,我摇摇头 ,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也是丢脸,他们那些言语被我一个人听到也就罢了 , 身边还有一个杨妃,她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 , 杨妃上来走在我身侧,与我郑重缓言:“殿下走后 , 这后宫之权空悬 , 必定又会激起一场腥风血雨。”
我停下来 , 转头看着她:“杨妃,你在本宫面前说这些话,难道就不怕本宫治罪吗。”
杨妃摇头自笑一下,目光真切地望着我:“殿下比臣妾更清楚这后宫权势的重要,如今臣妾只是为殿下身侧协理六宫,就已经是如履薄冰,生怕被人刁难,小错成大错,再无回旋之机!殿下宽容大度 , 从不计较臣妾的错误,反而悉心教导 , 臣妾感激不尽。可若换做是他人 , 臣妾只怕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够死的!”她咬了咬唇 , 在我面前垂下头 , “之前在霖铃殿,臣妾为追查陛下被下毒一事 , 曾怀疑顾温留会在玉明殿留下些什么更可靠的罪证,不想却惹怒殿下。回去之后 , 臣妾思来想去,或许是殿下对臣妾有所误会 , 当时臣妾并非是认定殿下跟顾温留有所串通,只不过是想秉公办事 , 想要调查一下 , 更为放心!今日跟殿下坦言 , 一是不想与殿下有所间隙,二也是臣妾心中实在藏不住话。”
听着她这番肺腑之言,我心中有一丝坦然,弯唇拍拍她的手,道:“如此,本宫也为你高兴,你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慢慢有了自己的决断。只是有些话,你不得不藏紧了 , 否则落人口实,很有可能面对的是死路一条。”
杨妃抬头 , 眼中有几分小小的欣喜 , 随后向我低身:“是,臣妾谨记殿下教诲!”
我与杨妃这次,终是坦诚相待 , 倒让我在离宫之际 , 有了一丝心理的安危。
自母后走后,我再没有在后宫见过有人那样对我笑过 , 真诚的笑过。
我回到玉明殿,耳边始终盘旋着在后花园听到的那些话。
不久之后 , 陈贵妃到了。
是我让海月去传的话,请她过来一趟。
“参见长公主。”
陈贵妃向我低身行礼 , 微笑盈盈站在那儿。
我屏退宫人,请她入座 , 一边说:“本宫就要去南梁了 , 所以特意请陈贵妃过来叙叙旧 , 走之前还有很多话像跟陈贵妃讲。”
陈贵妃端起茶,轻轻闻了下:“殿下请讲。”
我:“你跟顾温留的关系,本宫都已经知道了。”
她捏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将杯子从唇边放下,目光乍冷地盯着我。
我面颜不改,诘责道:“他是你哥哥,他千般护你,你为什么要做诬陷他的事!”
这是我想问的,也是我替顾温留问的!他可能永远也意想不到,对他落井下石的,会是他一直守护的亲妹妹!
陈贵妃白了一眼 , 眼望着他处,一字一句振振告诉:“原来后花园那些 , 你都已经听到了。呵 , 他大逆不道,本宫身为后妃 , 理应处处以陛下为重!陛下都没怪罪 , 哪里轮得到长公主你来质问本宫!有的人可以情如兄弟姐妹,而有的人注定只是血脉缘分。兄妹?说实话 , 我对他根本没多少情分!本来看在血缘的份上,我也可以护着他 , 可后来我发现他跟我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甚至很可能成为我的绊脚石!事到如今 , 他的下场,也都是他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