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又动了一下,悦眉低下头 , 退出大殿 , 合上门。
随即,一个身影从窗外跳了进来 , 缓缓向这边走来。
看到他,我立即压下脸来:“你戏弄本宫!”
李既衡到了我面前:“那天突然有事,所以……”
我冷哼一声 , 不去看他:“东西就在床底下,快快拿走!”
他站在那儿,并没有都没动作。过了一会儿 , 他坐在我榻子边,眼瞳像无底的深渊:“我很快就要回南梁了。”
我愣了一下 , 然后道:“本宫身体抱恙,到时恐不能相送。”
他继续说:“你们陛下在后天安排了一次围场狩猎 , 之后我就会离开北祁。”
后天狩猎,为什么这个消息我不曾听到?
这南梁使臣的一举一动,他们送来了什么 , 他们今日做了什么 , 宫内总会传得沸沸扬扬 , 可唯独这狩猎,竟然半点儿消息都没有!
殿内寂静,此番他像是与我告别,可是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一会儿,我问他:“那天你做什么去了?”
他顿了一下,垂着眸子,手指捏着被褥上的印花。
这个动作我很熟悉,常常在他如何犹豫要不要把事情全部告知的时候不经意间做出来。如果最后他不愿意说,就会扭转话题。
片刻之后,他抬起眸子望着我,告诉说:“他们带我去了几个地方转转。”
我皱眉:“什么事需要一个晚上?”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 , 才略带支吾的回答:“你们陛下说这里有一艘艺船,里面的舞姬跳舞不错 , 特许我们过去欣赏舞蹈。我想 , 这是他故意为之,他明知我们送来的二十个舞姬是为了与他讨教舞艺 , 便有意无意让我们欣赏舞蹈 , 宫里也是,宫外也是 , 其实背地里却已经把那些舞姬都糟蹋处死了,就如我们上次所见一样。他越是如此 , 便越想要隐瞒,真是笑里藏刀。”
我了然 , 讽刺道:“嚯,笙歌燕舞 , 那可真是享受。这不正也合李大人的意吗 , 当初在密室之中 , 李大人那副样子,那晚一定尽兴了吧。”
萧凌如何安排,我已心知肚明,也无权搭理。然而想到李既衡那天晚上在那艺船上玩乐,我却担惊受怕了一整晚,心中便愤愤不平。
他听我所说,眼中深了深,目光也随之尖锐起来:“不过都是些俗物,消受不了。”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 , 不再说话。他安静呆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之后起身离去。
我看他去了窗口,急着问:“你东西不拿了吗?”
这春宫图册留在这儿太危险 , 时时可能被人发现。
他回过来,伸手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 里面都是海月搜集过来的图册。
他带着图册 , 闷声跃出窗外,消失……
虽然他多次偷偷进宫都安然无事,我也根本不必担心 , 不过这次我倒有些记挂,希望他还能顺利出去 , 否则明日都城最大的笑话,就是南梁使臣从皇宫偷了一大包春宫图册……若是如此 , 传到南梁之后,也不知那云溪会气成什么样。
到时萧凌彻查 , 查出来源是我 , 这就更说不清道不明 , 我跟李既衡就成了两国最没脸的人。
他走之后,我从榻子上撑起来,喝过药后已经好了许多。可是我还是不由失望,我“中毒”一事宫中都传遍了,可惜他连一个字也没问。
等等,我干嘛要有这样的念头?我猛地甩甩头,我不需要他的关心!
这时,悦眉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
她听到李既衡走了,看来她也一直侯在门外。
我接过她手里的粥吃了一口 , 温度刚刚好,口感软糯 , 味道也不错。
她看着我吃完 , 然后拿回空碗要出去。我叫住了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刚才说不会忘恩负义 , 本宫对你 , 有什么恩,有什么义?”
悦眉眼中露出一丝忧伤,跪在地上轻轻说:“这件事 , 或许殿下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对悦眉来说,却是终身难忘!”
我更疑惑了:“什么事?”
我记得我从前并未见过她啊。
悦眉说:“有关当年殿下被诬陷弑母谋反之事。”
我心里一沉:“当年之事,本宫怎么可能忘记!”
悦眉:“奴婢说的是那天在长明殿发生的事。”
长明殿……是母后当年的宫殿 , 现在已经修葺好了,可是一直空着。
“奴婢有一个在宫中的姐姐 , 当年服侍在太后身边。那年,也是奴婢刚刚进宫 , 奴婢千方百计想见姐姐一面 , 可是艰难险阻 , 进宫一年都未曾与姐姐相见。那天长明殿大火,长明殿中所有的宫人几乎都被关在殿中活活烧死。我得知长明殿大火,跟着宫人们一起赶去扑火,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我到了那儿,见到廊子下躺着一个人,那就是姐姐!只有姐姐在最后关头逃了出来,可惜也已经奄奄一息,她走之前,我与她终于得以相见 , 虽然时间很短,可是我能见到姐姐最后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
想起当年之事 , 我心中满是苦涩 , 笑笑说:“那场大火,他们说是本宫放的 , 照理说本宫是杀死你姐姐的人才对。”
悦眉摇头 , 激动说:“不!不是的,那场火不是殿下放的!姐姐说 , 是殿下的人过来把门打开,她从得以从火海逃出来!可后来 , 却因为殿下的人在场,殿下被诬陷为放火烧殿!姐姐告诉我 ,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和长明殿的宫人都是被人集合到殿中 , 被人砸了酒坛 , 又从外面锁了大门。真正放火烧宫的元凶,是如今的贺贵妃!”
我猛地怔住了,没想到当年之事竟还有人知道……
说起这段的时候 , 悦眉已经满脸是泪。她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泪,继续说:“多年来,奴婢不敢把这些事说出去,与当年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个秘密只有奴婢知道,奴婢害怕贵妃发现以后,一定会杀了我灭口。这样的话,殿下也再无法沉冤昭雪!奴婢也知道,陛下找殿下回宫 , 是因为当年之事有所后悔,并非是因为殿下立功。可是陛下也错了 , 贵妃把放火烧宫一事推卸到天灾之上,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天灾……呵 , 当年霍连恭说萧凌知道当年误会了我,所以要找我回宫 , 而回宫之后 , 我也并未跟萧凌提起此事。这是萧凌的污点,他身为帝王 , 不会将自己的错误昭告天下,更不希望被人几次三番地说起 , 所以我闭口不谈。而现在,听到这“天灾”二字 , 我竟觉得很是无力,如果萧凌也信如此的话 , 那也太荒唐了,恐怕他还是为了维护贺绾昭吧!
我长长换了口气 , 低头问悦眉:“所以,你感激本宫让你和你姐姐见到最后一面?”
悦眉点头 , 郑重说:“嗯,这一面对于悦眉和姐姐来说,无比重要!那是悦眉和姐姐心心念念的愿望,虽然时间很短,虽然见面之后就是永远的分别,可终究如愿以偿了,姐姐也能安心地去了,是殿下帮了我们啊!所以,当奴婢知道殿下回宫之后,奴婢就想着法儿来了玉明殿!”
难怪 , 从一开始她就对我毕恭毕敬,更清楚我所计划中做的每一件事的目的。
我在榻上不宜下来 , 伸手招她起身:“原来如此 , 快起来吧。我心里高兴,身边终于又多了一个用心之人 , 以后我也会用心待你的。”
悦眉抹干脸上的湿濡,微笑着站起:“谢殿下!”
这时 , 外面传来别的宫人的说话声,是海月回来了。
悦眉端起碗 , 高兴地说:“海待诏一定肚子饿了,奴婢去准备茶水和饭菜!”
我点点头,看着她兴高采烈地出了大门。
玉明殿里有小厨房 , 东西还算多,海月也不挑食 , 悦眉手脚勤快,应该很快就能准备好。想到身边有这二人陪伴 , 我长长舒了口气。从前我孤身一人 , 现在终有了知己良友。
海月回来后 , 就先进来内殿看我。
我见了她,高兴道:“月儿,你有没有怎么样?”
与此同时,我看到她袖子上有几处破裂。正要问起,她便摇摇头,跟我挥了挥拳:“没有,那些人能把我怎么样。嘶!”说着,她就吃痛皱眉,不好意思地说,“只不过被自己的鞭子挨了几下 , 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霍将军来看我了,他们也不敢动手了!”
我查看她手臂上红肿的鞭伤,惊讶问:“霍将军去找你了?”
海月点头坐在我身边,告诉说:“嗯 , 他过来问了我几个问题 , 之后就走了。姑姑,你怎么样?我听说你中毒了 , 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虚弱。”
霍连恭是禁军统领 , 海月被抓,紧接着我中毒 , 并非小事,前去问话也属正常。说到中毒 , 这件事海月还不知情,于是我便将来龙去脉都跟她说了一遍 , 告诉她只是耍了点苦肉计,想借萧凌逼迫陆公公就范。
海月听后 , 噘嘴叉腰:“哼 , 陆公公恩将仇报 , 我还没告他私藏禁书,他倒好,设计陷害我一番,也是罪有应得!”
我叹息:“他也不会做了一回替罪羔羊。”
方才悦眉的那些话让我想起从前,贺绾昭精心布局了那一切,如今还稳居贵妃之位。要想拉她下来,显然已经无法旧事重提,这会犯了萧凌的大忌。如今她也几次三番地对付我,我见招拆招,也不能坐以待毙 , 是时候想想该如何一击将她从位子上拽下,永不翻身!这个计划需要好好谋划 , 深深隐藏 , 不能让人嗅到一丝味道,否则谋人不成反伤己。
这时 , 门外又有人来 , 竟然是徐公公。
徐公公笑眯眯地进来,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手上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徐公公说:“这是陛下送来给海待诏的补汤。”
海月在宫中也有不少时日了,她立即跪地叩谢:“海月谢陛下!”
徐公公忙将她扶起 , 拿出另一件东西,我定睛看 , 竟然是块玉佩。徐公公说:“这是也陛下赐你的,以后除了陛下 , 不敢有人再随便搜查你的地方。海待诏,这可是特赏 , 别人都没有的。”
海月闻此 , 受宠若惊,立即恭恭敬敬双手去接:“谢陛下!”
看着那块玉佩 , 我心中有一些思绪点点沉了下去。
贺绾昭这次是针对我,更是针对海月。后宫争宠纷乱不断,萧凌对海月又是宽容又是赏赐,的确是宫人之中独一无二。这是莫大的殊荣,也是最大的灾祸!
第二日,服下药后,我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再多喝几天粥汤养胃。
我心中还有一件事放不下,我想起李既衡说明日狩猎,总觉得其中藏着些什么 , 始终不能放心。
正巧,贺绾昭亲自给我送来了鸡汤。
她坐在榻子边上 , 热心地拿着碗给我盛。
我喝了一口 , 停了下来。
贺绾昭问:“怎么了?是太烫了吗?”说着,便接过碗用勺子上下摆动将鸡汤落凉。
萧凌把照顾我的事交给了她 , 她便不会再动什么手脚 , 这汤自然也是没问题的。我是惦着狩猎那事儿,于是开口问她:“贵妃,听说明日陛下要带着南梁使臣前去狩猎?”
贺绾昭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 继而笑着说:“是啊,陛下本来不想让你担心 , 怕影响到你的病情,所以也没告诉你。怎么?皇姐也想去吗?”
我说:“往年 , 宫里每年出去狩猎的时候,本宫都跟随左右。”
贺绾昭重新将汤递给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 绾昭劝你还是在宫里好好休息。再说了 , 是陛下让绾昭好好照顾你 , 绾昭不敢怠慢。在陛下回来之前,皇姐必定安、然、无、恙!”
最后的一字一句,如同一阵阴森的凉意抚过我的心头。我笑笑说:“自我离宫,已经许久未见狩猎之景了。今日听到这个消息,我心激动,总想过去看一看。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自己跟陛下去说,他不会责怪你的。”
见我如此坚持,贺绾昭的神色也随之沉了沉,继而唇角一弯改变主意:“好吧 , 既然皇姐执意,那绾昭就去和陛下禀报。正好 , 其实绾昭也想出去散散心的。”
听她如此 , 我悬着心,竟是更紧了。
贺绾昭果然去跟萧凌请求带上我和她 , 萧凌一开始不愿意 , 后来贺绾昭又去了两次,萧凌便应了。
海月说:“贵妃又在打主意了!”
悦眉剪着案桌上那盆花枝 , 问我:“陛下已经同意了,虽然围场就在都城边上 , 可是过去也要两个时辰,殿下的身子真的没关系吗?”
我摇摇头:“我是没什么关系,我是担心陛下会在这次狩猎中做出什么事来 , 南梁的使臣不是那么好忽悠,如果……我是说如果陛下有什么行动被南梁使臣识破,只怕两国的关系会更加恶化!”
那二十个舞姬是试探 , 李既衡已经知道萧凌的意思 , 或许已经暗中跟南梁禀报。萧凌不知李既衡已经探到他处置舞姬的秘密 , 如果这时候他们这几个使臣在北祁出了什么事,那么南梁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实话,兵力上,北祁稍弱南梁,地势上也不优越,一旦打起来,只要南梁突破不归山脉后,北祁凶多吉少!
而在我不能确定萧凌真实目的的情况下,我不会冒然行动,只能跟去围场,暗中观察。
至于贺绾昭 , 她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我也清楚地很。不过这次,我要先发制人!
第二日 , 数百精兵侍卫在龙武殿前等候 , 马车也已备好。
我从玉明殿过来,到龙武殿的时候 , 大多人已经在了。
李既衡遥遥看了我一眼 , 继续跟同来的使臣们说话。
很快,萧凌和贺绾昭也到了 , 萧凌嘱咐我注意身体,若觉不适 , 便让周旁的侍卫停车向他禀报,还找来张太医与我随行。
霍连恭为侍卫领队 , 众人进车上马之后,他一声令下 , 队伍便缓缓驶出皇宫大门 , 前往城外围场。
海月和悦眉都在我车厢外跟着队伍行走 , 左右两边站着,时刻提防可疑之人靠近。
随着都城的喧嚣声去,周围渐渐鸟语花香。此时正是浓春初夏的交接,鸟语花香,风景正好。乘车两个时辰,我倒也没觉得什么不适,只不过一直坐着颠簸地腰部有些疼。
我扶了扶腰,恍惚了一下,手掌抚前 , 覆在腹部。
我忽然想起顾温留跟我说的话,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紧接着 , 我摇了摇头 , 不去想那么多,还是摆平眼前这些事再说吧!
围场是皇家圈围起来的几座山林,里面有一座行宫 , 可随时前往休息。不过白天狩猎必须深入林中 , 所以也一般都在外面扎营,到了夜晚才回行宫。
队伍在一处平坦地停下 , 前方已有侍卫将营地安置,不远处还有一个大湖泊 , 这里不仅可供男子狩猎,也可让女眷游湖赏花。
我被安排进了其中一个帐子 , 里面已备好简单的水果和茶水。海月在外面巡视了一圈,眼神中抑制不住的兴奋 , 看得出她对这个狩猎行动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