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他恨的是权势 , 是那些躲藏在阴暗地里害人的权势。而这些权势 , 就躲在那些人之中。
“你心中有冤，可以请陛下重审当年之案！”我深望着他 , 心中又痛又恨 , “我也会帮你，可你为什么偏要走这条路！”
他摇首，嘲然地苦笑一下：“你认为 , 陛下会答应重审吗？芷容，他会不会答应 , 你应当很清楚。”
闻此，我亦赫然一愣 , 萧凌他会答应重审吗？我也问了一遍我自己。
就如我来说，萧凌他其实已经知晓当年母后之死与我无关 , 可是依然也始终没有为我翻案的意思 , 而是找了别的借口将我接回宫中。
当年水涝 , 牵扯甚多，顾温留应当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选择走这条死路。可是，他既然认定我父皇有错，既然坚持要下毒谋害萧凌，那么我呢？
我望着他，不知该用何种心情面对，心中如千万蚁虫撕咬，阵阵难忍。我张张口，险些说不出话来 , 声音发抖地说：“温留，若真如你所说 , 那么我们之间便是隔着血海深仇 , 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莫非，这只不过是你进宫和接近陛下对我使的一个幌子罢了？你也该明知 , 此事一旦发生 , 我与你，便再无恩义情意可言！”
我才刚刚可以放下对自己的成见，试着接受另一个人对我的好 , 可是短短数天，这份感情就被上天不容 , 如同五雷降下，将它打得支离破碎 , 飞灰湮灭！我不由嗤鼻苦笑，自嘲不得。我当真以为苦尽甘来 , 当真以为遇到良人……可是他与李既衡，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两个 , 表面与我情深义重 , 可是心中最有分量的，却是其他。我三番五次问起那些百口莫辩之事，而他们言语间一实一虚，我所有的眷恋和期待都在赤裸相对之刻决然粉碎！
情如雾里看花，卑微也好，清高也罢，上天给我的，终究都是同样的结果。
真心与否，此时此刻，又有几分重要呢？
顾温留目光闪烁，似有思量半分 , 然后告诉我：“一开始，当我在青城府衙知道你的身份之后 , 我很生气 , 也很纠结。后来，我慢慢想通了 , 即便这个仇怨再深 , 我都可以在你面前放下。芷容，我虽瞒你 , 可是对你的情意半分不假！这件事，本来神不知鬼不觉 , 我把自制的毒药涂抹在萧凌的浴池之中，只要碰水 , 毒药就会融入水中，然后慢慢浸入他的体内。他会慢慢病重 , 再无药石可医！我私心瞒你 , 就是担心有一天你我反目成仇 , 只有这样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以为万无一失，可是没想到……”
“顾温留！你撒谎！你到现在还在跟我撒谎！”我勃然大怒，他能毫不犹豫的认这个死罪，为什么没有勇气对我坦坦白白！我切切怆笑着问他，“片语虚实，如果你当真认定万无一失，为何又要送我这个回春镯？在宫里，我有千百侍卫还有海月甚至是你保护，去了不归山，更不会有人能对我下手 , 可是你还是把这个回春镯给了我，你就是怕万一计划失败 , 你放心不下我 , 是不是？你明知可能会被发现，却还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 既然如此 , 你为何又要对我这般留情，我宁愿你我之间，从来都没有过片刻情意！”
他自我苦笑了笑 , 目中颜色渐如朝霞灼灼：“有过片刻情意，我已知足。我的这条路 , 是刀山火海，芷容就像是开在水中的莲花 , 在我的世界里增添一抹清色，让我暂且忘却心中烦忧 , 得一时喘息。芷容又像是长在心尖上的青草 , 野火烧不尽 , 春风吹又生，越是克制，越是肆意疯长。一切，都来源于我的私心，芷容，对不起！”他仰头，湿润的眼睛不再敢看我，随后他长长换了口气，叹息道 , “我千算万算，处处提防 , 没想到最后竟是进了杨妃的圈套 , 真令人意想不到。”
我说：“是我让杨妃这么做的，是我下的圈套 , 抓了你。”
他顿了一下 , 面如素商般扯了扯嘴角：“这样也好，至少我心中不会有太多不甘。”
可我心中却是万般愧恨和痛苦！
我站起来 , 高高垂眼望着他：“温留，今日之事，覆水难收！”
他低着头 , 木然望着地面。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来人 , 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
候在门外的侍卫立即进来，毫不客气地将负伤的顾温留从地上拽起来 , 拖了出去。
看着他消失在外的背影 , 看着地上这道拖长的血迹 , 我突觉一阵阵透不过气，扶在柱子上大大吸了口凉气，呛得我眼泪直流，却忍不住苦笑起来。
霍连恭从门口进来，向我拱手，刚想说些什么，看见我的样子便转了话语：“殿下，你怎么了？”
我擦干眼泪，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背过身去：“本宫只是有些疲累 , 刚刚突然觉得难受而已。”
霍连恭问：“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我摇头：“不必，已经没有大碍了。”而后 , 我转过身来 , 问他，“霍将军，有什么事？”
他顿顿看了我一眼 , 不再多问 , 回答说：“犯人已经暂且押往宫牢，现在陛下正在病中 , 朝中与宫中之事尽交由殿下负责。不过事关重大，是否应将此通知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那么顾温留就要从宫牢押往大理寺天牢。天牢重地 , 刑罚残酷，进去的大多都出不来。我私 , 不忍顾温留受此折磨，也想把他放在身边亲自审提。于是对霍连恭说：“此事先不要着急 , 等本宫……先禀报陛下 , 再做下一步决定。”
霍连恭应下：“是。”他没立马离去 , 略有犹豫的提了一句，“自殿下监国一来，朝廷众臣的眼睛都在盯着殿下，望殿下一切，三思后行！”
我点点头，向他感谢：“霍将军的话，本宫必定铭记在心。”
他揖手后退，离了大殿。
随后，我也跨出霖铃殿，看见海月站在门口通红着眼。
她全部都听到了。
她见到我 , 立即跪在地上，哽咽：“姑姑，我求求你……”
我将她拉起：“我知道。”
她站在我身边 , 目光胆怯地望着我。我对她微微弯笑 , 摸摸她的脑袋：“我要独自去见陛下，你先回玉明殿 , 等我消息吧。”
“嗯！”
她应喏 , 转身乖乖往玉明殿回去。
我孤身一路前行，天空阴云滚滚而来 , 大雨将至。
心中有所度量，也明知有些东西无法更改 , 可是……我还是要斗胆试一试。
终于，我站在殿前 , 心中如同打鼓。
我一步一步踏进殿中，手心之中满是湿汗。见到萧凌 , 他正靠在榻子上 , 前面站在一十个宫人 , 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他见到我，立即招手示意我进来。
我低身向他行礼，而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说起。
萧凌首是开了口，虚弱的声音对我笑道：“皇姐，你来得正好，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朕特意挑选了几样礼物要送你给，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缓缓看一圈宫人手上的那些 , 向他抿了抿嘴角微笑。
这时，他又问我：“听说 , 你跟杨妃设计捉拿那个下毒谋害朕的人 , 情况怎么样了，人抓到了？是谁？”
我跟杨妃的计划，萧凌是知道 , 否则他若是踏步沐风殿 , 一切都暴露了。我向他点了点头，轻启口告诉：“是……顾温留。”
萧凌脸上的表情滞了滞 , 之后若有所思：“他是张太医引荐进太医署的人。”
见他牵扯张太医，我忙道：“此事与张太医无关！”
萧凌恍然：“那就是顾温留自作主张。竟没想到，要害朕的人 , 居然是他。他医术高超，难怪下的毒 , 这么多太医都看不出来。”
我咬咬牙，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跪在他榻前 , 抬着头：“陛下 , 长平的生辰什么也不要 , 只求你一个恩赐，求你放顾温留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他安静望着我，气氛越来越紧张冷凝。
我知这个要求大胆无理，更可能因此备受牵扯，可是……我真的做不到亲手把顾温留抓了之后，又亲手治他死罪！我期盼萧凌能成全我这一点恻隐，期盼萧凌能够大发慈悲！
可是，萧凌却是噗笑一下，不太高兴地讥问我：“皇姐，你这个恩赐是不是要的有那么一点点……过分？他要杀的人是朕 , 你为他求情，置于朕何地？倘若有一天 , 他又起杀心 , 倘若有一天，朕真的被他杀害，你要怎么办？”
我慌忙摇头 , 坚持道：“只要陛下放过他这一次 , 长平保证，他不会再对你不敬！倘若他还要对你下手 , 陛下要杀要剐，长平绝不阻拦！长平以性命担保 , 他若再反，长平第一个血祭祁宫！陛下！”
萧凌头疼地躺回榻子上，背过身去：“皇姐，你不要为难朕！”
我跪着拖动膝盖 , 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上前趴在他榻沿上：“陛下 , 长平当日深陷绝境 , 是他救了我。若非是他 , 长平绝不会活在这世上了！而后的一次又一次，他为长平负伤、受罪，他一心一意为我，我亦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他能进宫，都是我一手安排的，如果要治罪，第一个有罪的就是我！”
他转过头：“他是你找进宫来的？”
我重重颔首：“是！他是长平的恩人，之前没有向陛下坦白，是因为当时陛下的恩泽已经给了海月，如果后来又增添一人请功 , 恐受他人非议。二则，顾温留医术超群 , 也心高气傲 , 断不会接受权杖人势。所以长平请张太医引荐，让他凭实力进入太医署。他是长平带进来的人！如果有错 , 归根究底 , 最大的错，就是我！”
许久，萧凌才长长叹了口气 , 眼神幽深地看着我：“朕信皇姐不会害朕，可是他，又是何故？”
我回答说：“陛下 , 他为的是当年水涝之祸，他是当时镇守幽州的顾离将军之子。”
萧凌拧眉 , 思了片刻，想起来道：“竟然是他？当年先皇已经降罪 , 株连他们顾家九族 , 他竟然还活着！如此，朕便更不能放过他！”
我急道：“长平查阅过旧记 , 此案疑点重重，顾离将军或许是被冤枉的！”
其实……当时我只是看到有关水涝之案的事件大概，现在这样说只是想要赌一把。至于冤情，顾温留说他有冤，他是明事理之人，相信不会平白无故如此。即便不是，也让我糊涂一次找这个借口拖延时间。
然而，这如触大忌，萧凌的脸色则是越发难看起来，瞳孔微眯地注视打量着我：“依皇姐的意思 , 是要朕放了顾温留，然后重审当年之案？皇姐 ,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
我心里不由阵阵慌张 , 掩盖不住地失措：“长平知道，他毒害陛下 , 罪该万死！可是长平恳求陛下 , 能否看在长平的面子上，暂且先不要治罪 , 先查清当年之事？倘若当年真的有冤，我们亦不能让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否则如何对得起因此而死的数万灾民？长平求你了，好不好？”
依我如何恳求 , 萧凌还是摇头不肯：“皇姐，你也应当知道 , 即便当年真的有冤，与今也是两码事！他居心不良 , 下毒害朕，依旧是死罪一条！”
我自知这次难如登天 , 窗外雷鸣阵阵 , 刹那间大雨倾盆，“噼里啪啦”打下来。我毫无办法，瘫坐在地上，心中同样阴云密布，沉沉地压下，我的手指仍扯着萧凌的衣袖，我双目干涩地望着他，僵硬地张口，最后一次哀乞：“陛下 , 只要你肯，就一定有办法的。长平从来没有求过你 , 只有这一次 , 可以吗？以后陛下无论要长平做什么，长平必尽心竭力、感遇忘身、鞠躬尽瘁，回报陛下！”
萧凌呆呆看我的许久 , 他深深闭了闭眼 , 终于恩典：“皇姐，你若想救他 , 你得要帮朕一个忙。”
如同破云照下的一缕微光，我幡然惊醒 , 心快跳出了嗓子口，立马抓住这丝希望，诚惶诚恐：“是什么？”
我怕外面的雨声太大 , 直起身子侧耳去听。
萧凌顿了顿，道：“与南梁和亲。”
一时之间 , 我没反应过来。
片刻之后 , 我愣愣：“长平才刚刚回宫，陛下就要让长平出去和亲？”
他对南梁……不是一直都是心有排斥的吗？怎么现在……
萧凌说：“这件事 , 朕也想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皇姐刚刚回到朕的身边，朕也很舍不得你，可是也只能这么做。之前南梁使臣前来示好，朕没有过多表示，朕想来想去，北祁和南梁的关系已经僵了那么多年了，是时候缓解一下，所以也想派使臣前去 , 顺便和亲，巩固两国之交。皇姐 , 这是你刚才说的 , 只要朕答应你，你也能为朕尽力竭力 , 况且此事不单单是为朕 , 更是为了北祁百姓。你去了南梁，北祁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他从榻上撑起身子 , 坐在那儿居高临下垂眼瞧着坐在地上的我，薄唇蠕动 , “不过，朕还有一道秘令给你。如果你答应 , 待你事成之日，就是朕赦免顾温留之时。你放心 , 不会很久 , 大概也就只要五年的时间。”
我呆呆恍惚了好大一阵，最后悲极而笑：“陛下下的好大一盘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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