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我北山薇

第024章 崖下之人

第024章 崖下之人

  顾温留,我的救命恩人。
  但当我醒来的时候 ,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 , 而是一个十几岁的蓝衣小姑娘。
  “师父说,你伤得太重 , 但是不管怎么样 , 都要治一治。”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这个小姑娘说话。我慢慢恢复知觉 , 浑身痛得要命,动也不能动。
  我闻到浓烈的药味 , 她正在给我脸上的伤口上药,火辣辣的疼 , 很不好受。我更为疑惑的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这儿的,这里又是哪里?是世情崖之上还是之下?
  那小姑娘见我醒了,便开始自言自语地介绍起来:“我叫海月。你是想问这里是哪里吧?你从世情崖上掉下来 , 是我师父救了你。此处是世情崖下 , 叫做不归林 , 周围是八座重重叠叠的不归山。我五岁到这儿,在这里已经待了快六年了,从没见过有旁人从外面进来的,一直是我跟师父两个人生活在一块儿。所以,不管姑姑你曾经遇到过什么事情,都请安心在这里养伤,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我听得一愣一愣,脑袋刚刚清醒还无法反应过来这么多东西。
  而她擦完药,将一边收拾瓶瓶罐罐 , 一边笑着继续跟我说话:“唔,我看你应该与我师父差不多大 , 按照辈分来讲 , 叫你姐姐不太合适,所以喊你姑姑了,你会不会介意?”
  我呆呆望了这个名叫海月的小姑娘许久 , 她双目和善 , 手上拿着药瓶,身边放着水盆。水盆里的水有些浑浊 , 像是一些血凝之物,看来我昏迷的这段时间 , 一直是她在照料我。
  放下戒心,我摇摇头 , 表示不介意。
  海月见了,灿烂一笑 , 继续说话:“我师父武功盖世 , 医术超群 , 这些都是他自己研制的药,很管用的。师父不爱说话,可我又天生是个话痨子,姑姑要是嫌我太吵,我以后就少说两句,让你安安静静的休息。”
  我望着她,微微弯了弯嘴唇,摇摇头。
  她越发高兴地笑了:“你愿意听我说话的话,那就太好了。我待在这儿每天只能跟兔子小猫说话 , 都快闷死啦!”说着,她转身将药瓶一一放回珠帘外的大柜里。
  我环顾四周 , 打量这间屋子。屋子布置地很简单 , 干净地摆放着几件必备之物,珠帘是用竹子做成的 , 微风一吹 , 动起来的声音清脆好听。而珠帘之外的那头,像是一间储药室 , 一只一人多高的大柜子上井然有序地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瓷瓶,用不同颜色的布盖分类。再听窗外的声音 , 时而树响鸟鸣,时而寂静无声 , 有那么些惬意之味。
  而我眼下,无心去享受这些。我抬头望向门外 , 海月注意到我 , 她歪歪头问:“你是想找我师父吗?师父不在 , 他出去给你采药了。”
  我点点头,她很聪明,总是能一下子看出我想干什么。
  这时,外面响起木门吱呀的声音,海月赶紧整理好手里的东西,开心告诉我:“正说着他呢,是师父回来了!”
  说着,她就跑了出去。
  我昂首顺着她的方向张眼望去,见一个穿着水白衣袂的男子从林间缓缓走来,而他头戴一顶半透明的纱制帽子 , 前段横落一片两指宽的纱片,刚好遮在眼睛。
  他看不见?
  海月上去将他的竹背篓取下 , 带着他到廊子下的竹椅边 , 沏壶茶给他。
  他在竹椅上坐下,用袖子擦拭头上的汗水 , 喝了两杯茶解渴 , 然后对海月说:“去将那些药材清理,晚上我要用 , 白芷要盐浸,甘松要取芯,病人如何了?”
  声音温润磁性 , 之前海月便说他师父惜字如金,看来……果然如此。
  那句话听起来不短 , 可是却包含了四件事情,态度干净利落 , 言词简洁明了。
  海月一边将篓子里的草药倒出来 , 一边回答他说:“病人刚醒 , 但是还很虚弱,可终归是度过危险了。”
  他点点头,起身往屋里走来。
  我躺回枕头上,他已跨步进来,然后坐在榻边的凳子上,开始为我把脉。
  我不能说话,他也没有开口。
  落下世情崖他接住我的时候,我意识模糊没有看清,但记得他脸上有一条白纱 , 那时候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现在想起来 , 应该就是这挡在眼前的纱罩。
  房间气氛安静 , 他把完脉后,开始伸手碰我的衣领。
  我下意识挪动后背想要闪躲 , 他却将我一肩扣住 , 扯开领子查看脖颈和胸前的烙印,并用手指轻轻触碰。
  见此 , 我稍微放松下来,原来他是在查看我的伤口 , 可仍然心存警惕,毕竟男女有别。况且我身上的烙印还多得是,若要一一查看……岂非让他把我的身子看了个光?
  不过……他的眼睛,到底看不看得见?
  似乎觉察出我的顾虑 , 他在检查完那两个烙印之后便将衣服为我合上,跟我说:“你不必过于担心 , 我对照这两个伤口之后便能判断其余的伤势到底如何 , 剩下的都交由我的徒儿去办。”
  我点点头 , 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接下来的时间,我不清楚到底过了多少日子,只知道白天黑夜过得很快,几乎一闪而过,转眼以从春到了夏。
  在顾温留和海月的治疗照顾下,我的伤也好得很快,这会儿已经能够正常下床走路了。只是每当我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这张脸、看着脸上的烙印时候,我就想起如同噩梦的那两天。
  顾温留说,会想办法帮我彻底去掉这些伤疤。我无所谓地摇摇头 , 去了又如何,我心中的创伤永远都愈合不了。多少个风雨夜里 , 我都深陷无边无际的梦靥 , 我看到云溪凶神恶煞的脸,看到李既衡冷漠无情的眼睛 , 还有水苏死时的面目狰狞 , 我总是被惊醒,醒来后脸上一片湿濡。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 , 我想起那几场大雨,痛苦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身体 , 我颤抖地蜷缩一团,彻夜不寐。
  好在 , 总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多。
  顾温留的医术的确很是高明,慢慢的,我双手竟然也能够使上一点儿力气了!
  那日 , 我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弹琴。琴声悠扬婉转 , 很是悦耳。
  我从窗户望出去 , 是顾温留。
  他一袭白衣坐在花树下,纱罩之下的眼轻轻合着,指尖拨动琴弦,行云流水。
  或许是察觉到有人看着他,他停下曲子,往窗子里的我抬眼。我冲他一笑,而他开口问我:“要不要过来听?”
  我点点头,下了榻子去到院中,坐在他身边的小石凳上。
  琴声再起,他所弹的是《思无邪》 , 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听着琴声,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 虽然已经过去几年 , 但回忆起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难受。无关李既衡 , 有关我天生注定的那一劫。
  不知不觉 , 我慢慢收起五指。手腕处忽然一阵刺痛,我猛地回过神来 , 垂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攥成了一个拳头,此时也竟能僵硬地控制起这双手十指来!
  顾温留的琴音也停了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掌。我动动指尖 , 以示情况有所起色。顿时,他双眉舒展 , 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看着桌上那把琴,我试着缓缓伸出手 , 可是还没摸到琴弦 , 顾温留就抓住我的五指摇摇头:“才刚好转 , 还不能,就连琴也不能。”
  虽然很想要迫不及待地尝试,但我还是听他的。
  接着,他拿着我的手,开始轻轻捏按。
  这是在按摩手部,几乎每天,他都会这样做。
  一开始我还有些抗拒,但是双手不能自主,也只能任由他去 , 况且他是大夫,他是在为我疗伤 , 我若还执意顾忌着那些男女之隔 , 便是有负他的一片好意,便是放弃自己疗伤的机会。现在我双手能使上一点力了 , 得全部归功于他 , 自然还有悉心照顾我的海月。我心中对他充满感激,更乖乖听从他的一言一行 , 只是我始终有个疑惑,今天很想问一问。
  于是我手轻轻往回抽了抽 , 他抬起眼来,看我意欲何为。
  这段时间 , 我们似乎养成了默契。我在本不该动的时候动一动,他便知道我有事。
  我努力让食指贴在他手上 , 他自然而来张开手掌 , 我移动手指 , 因为还不如运用自如,指尖发颤地在他手心扭扭捏捏写下:为什么。
  落完最后一笔,我已是满头大汗。
  幸而他看懂了,继续拿住我的手,低头按着我手上的穴位,回答淡淡:“不是自尽,就是受人所迫。你肯配合治疗,无论是因为哪种,说明你此时是想活着 , 我又何必追问那些早已无关紧要之事。”
  闻此,我心中一片释然。
  世情崖上的那些事 , 我还不想让人知道 , 也不想说出来。
  之前我怕他以为我有意瞒他,现在倒是放心了。他说得对 , 无论是因为什么 , 此时我想活着,我也活着 , 那些曾经的痛苦也成了无关紧要的事了。
  南梁,北祁 , 我跟那些人只怕永远都不可能再见了。
  在他们的世界里,我死了 , 便是一切阴谋的结局。云溪终于如愿以偿,李既衡也终于当上了驸马 , 他们两个相守终生 , 而我不过稍纵即逝的风 , 是一晃即过的影,或许他们会偶尔想起,但最终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也妨碍不了任何。
  顾温留继续耐心地为我疗伤,没过多久,我的嗓子也开始好转了。
  当我能够发出声音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断断续续地跟顾温留念我的名字:阿阮。
  我念得不好,顾温留猜了好几遍才猜对,他笑着问我:“这是你的名字?”
  我笑着点点头,激动地想跟他道谢 , 可是张着嘴好久也发不出一个“谢”字,真的太难了,
  他见我手足无措满是着急的样子 , 竟是噗嗤笑了 , 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清水,让我润润嗓子 , 之后又开始听我说那一个个音调不准的字句。
  后来嗓子好得很快 , 不出十日,喉咙已经完全不痛了 , 也能勉强发出几个字词和说一两句简短的话,但这声音听起来与我从前有些不同。
  从前 , 我的声音较为清亮,可现在 , 略微带了几分沙哑,海月倒觉得好听 , 说听起来很温柔 , 用她的话来讲 , 就是颇有绵意。
  我一开始不习惯,后来说着说着,也听习惯了。
  数日之后,虽然能言语自如,但终究不能长时间说话和放大声音,否则嗓子便又会发疼好几天。
  一日,天边已是落日,顾温留又端来一碗药给我。我奇怪地问:“今天我已经喝过药了,这是什么?”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催促说:“之前的药 , 我特意让海月调整到早上让你服下,好为现在这个做准备 , 赶紧喝了吧。”
  我信他 , 于是也先不管这是什么,接过碗 , 憋着气将药汁尽数咽下。
  不过我还是好奇,开玩笑地问:“这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你精心配制的大补药?”
  顾温留的神情却是凝重起来 , 他摇摇头,端着碗站在那儿微微迟钝了下 , 语气有些犹豫地告诉我:“是护宫汤。”
  我听闻,也怔怔顿住了 , 随后苦笑了下:“之前,我已经服下落宫汤 , 并受了重创,不可能再有孩子了。现在我……我喝这个,真的就能够恢复身子吗?”
  顾温留久久未答 , 他这样不说话 , 我却急了:“既然你配制了护宫汤 , 就说明你最清楚我此时的情况,我现在到底如何?其实……其实在喝下那碗落宫汤的时候,我已经心如死灰了。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我心里早已有所准备,强求不得。只是你一定要告诉我恢复的几率有多大,否则到时候满心期待等来一场空欢喜,就如同对我第二次剐心啊!”
  我有些激动,声音也不自禁高了几分,嗓子里顿时生出一阵赤痛,忍不住剧烈咳嗦起来。
  顾温留忙上前轻拍我的后背 , 与我坦白:“几率很小,我尽吾所能。”
  闻此 , 虽有一时间的失落 , 但仍然从心感激地点点头。
  顾温留真是个好人,我与他无亲无故 , 他其实不必细致如此 , 他对我已经仁至义尽。
  不过要说起顾温留这个人啊,他不喜欢旁人叫他“顾公子” , 所以便也让我以后两个字相称。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虽然一开始觉得不太好 , 不过在他的坚持下,我也只好直接唤他“温留”了。而除了检查病情 , 我与他交流很少,但是海月与我聊天时陆陆续续提过他很多。
  海月说 , 顾温留的一身本事都是跟他师父学的。十年前 , 他师父带着他的师兄为要事而离山 , 可再也没回来。顾温留曾去寻找,但没有找到任何消息,海月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顾温留捡回来的。而这不归林和不归山,也是在这时候,顾温留取下的名。
  海月说,因为没有多余的房间,我住的是顾温留原本的那间,而他则临时用竹搭了一张矮榻在堂厅休息。我知道后受宠若惊,心中对顾温留更是愧疚不已 , 而我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 总想着该帮些什么以做回报。
  这天 , 我见屋里的台子有些灰了,便拿布去擦。
  这不算什么力气活 , 只要将上面的灰尘抹去便可。正当擦到一只放在榻子边的柜子之时 , 我看到上面放着一只檀香木盒子,于是将它取了起来。海月正巧进来 , 她见了浑然大惊,立刻跑过来将那盒子抢下:“这个你别碰!”
  我疑惑看着她,她将盒子护在怀里 , 或许是因为觉得方才对我的态度太冲动了,所以对我嘿嘿笑了笑 , 把盒子开了一个缝给我看,我看见里面是一只碧玉手镯。
  之后 , 海月将盒子放回原处 , 解释说:“这是师娘的手镯 , 师父非常惦记师娘,很爱惜这个镯子。我擦柜子的时候,都先必须小心翼翼双手捧着这盒子放到别处才放心。这镯子啊十分要紧,最怕不小心摔了,这样的话师父会很伤心。”
  原来如此,确实,我双手还不能完全使力,若是摔了这镯子,岂非帮了倒忙 , 对不住顾温留。
  至于……海月的师娘,也就是顾温留的妻子?
  像他这样好的男儿,所爱之人必定也非常温柔善良。而能让他这样念念不忘 , 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一定很深厚。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 , 心里有些隐隐的难过,但还是控制住不去胡思乱想,好奇地问海月:“你师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海月坐到我跟前 , 托着腮 , 摇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师娘 , 师父其实也很少说起她。我甚至觉得师父给我取这个名字,都是因为他太想念师娘了。因为他总说水中捞月是一场空 , 但月映水底却是人间最美好的一幕,可望而不可即的才是最珍贵的。念着念着 , 他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每次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偷偷在这房里擦这个镯子 , 擦着擦着他就开始发呆 , 我猜一定是在想念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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