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疼地浑身是汗，而他眸光闪闪烁烁 , 面色也渐渐转为平静 , 最终松手。
我双手发抖地抚住自己的脖子，默默将脸遮得更严实 , 心有余悸地笑：“李大人的心可真难看透。”
他盯着我 , 亦是说：“长平长公主的心，又何尝不是。”接着 , 他沉默顿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我 , “你是金枝玉叶，为何会筋脉具损？”
我愣了一下，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我很快反应回来，他武功这么高 , 刚才又握着我的手腕，这筋脉如何他又怎会察不出来呢。
我冷冷回他：“这是本宫的事，与你无关！”
他歪了歪脑袋 , 目光精锐与我直视 , 问我说：“据闻 , 三年前，你因弑母谋反被废为庶人。现在，北祁王重新将你接回宫中，你就不怀疑别的什么？”
他口中从前那些语言片刻，如同锥子落在我心上，我咬牙道：“本宫与陛下是至亲姐弟，而我戴罪立功，重归公主身份，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面无改色，还是说：“你筋脉受损，必定受过及重的刑罚 , 当初这些人想置于你死地，现在又反过来百般讨好，你真的一点儿疑心都没有？”
心中渐渐恍惚过来 , 我失声笑了笑：“原来李大人此行的目的不仅要送美人奸细，还要对本宫挑拨离间！”
他亦对我讥笑一笑：“呵 , 长公主多虑了，在下只是好意提醒你一下而已。”
我白了他一眼 , 背过身去 , 看着烛光映罩在墙上闪闪烁烁的微光，我看到他与我的影子 , 不过咫尺。我长长叹了口气，一时间殿中无声 , 不知道此时他在想什么，我从墙上望着他在我身后的影子 , 看见他向我慢慢挪动了两步。我忽然间闪过一丝害怕，方才他盯着我的面纱 , 分明是对我面纱之下的样貌感起了疑心 , 那时候只要他伸手 , 就能看到我的真面目。可是在那关键时候，他却选择了松手！
我心中懊悔，我就不该跟他说这么说有关细作内线的事！说越多，错越多！
我深深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墙壁上唯剩下我只影一个。
我豁然转身，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对面的窗扇在黑夜里微微晃动，他走了。
心中竟有一丝失落，我关上窗，大殿的门推开，海月探进来一个脑袋。
她的眼睛发愣地看了我半会儿 , 然后向我走来。
我从来没见过海月脸上这般沉重的表情，她站在我面前 , 小嘴轻轻动了动：“姑姑放心 , 玉明殿的宫人都不在周围，也听不到刚才殿里的声音。”
果然……她还是都听见了。
“海月，你……”
我张张口 , 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着 , 说不出下面的话。
海月大大的眼睛望着我，认真的说：“我听见姑姑跟李大人在谈事情 , 所以没有进去。但是我一直都在门口，只要姑姑有危险 , 我一定第一时间冲进去！只是姑姑，你跟李大人他……”
我咬着唇，不知从何开口。
海月的目光沉了沉 , 低声问：“姑姑，他说掉下世情崖的那个阿阮，就是姑姑你对吗？”
海月在我身边多久 , 我也瞒了多久 , 看来现在是瞒不住了。
我叹了口气 , 决定对她全盘托出，点点头告诉她：“是，他本是我的夫君。而我被南梁公主诬陷，不得不从崖上跳下。而之前我们在竹林看到的那个坟墓，里面葬的是我的孩子。我只要想起从前在南梁的日子，心中就悲痛不已，我尽量不去想，可又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原本我以为不会再回宫，原本也以为不会这么快见到他 , 可是现在……一桩桩的事都已是我无法控制的了。”
我轻描淡写说着这些，心中却是伤疤再揭，疼痛难堪！
听完之后 , 海月震惊地眨了眨眼 , 望着我：“我懂了，虽然有点复杂 , 可是我差不多能把整件事情都想明白了 , 包括李大人为什么误会你，包括你为什么伤痕累累掉下悬崖 , 包括陛下又为什么接你回来……姑姑，你受了好多的苦！”
苦？哪里苦，这种味道我已经尝不到了。只是在旁人眼中 , 这样的我很是可怜。
这些事都是我的软肋，我跟海月说：“月儿 , 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我不能让这里的人知道我的过去，尤其是贺绾昭！身败名裂的下场 , 我不想再体会第三次！至于那个李既衡和云溪，我们来日方长！”
海月闻言 , 立即拍拍胸脯 , 保证说：“当然了，月儿是站在姑姑这一边的，无论如何都会帮姑姑保密！”
我松了口气，舒心微微一笑。
自李既衡向萧凌献了二十个会跳舞的美人，萧凌也为此安排了一场乐舞大宴。
白天，宫人门在龙武殿里布置了台子，这是为舞姬们晚上跳舞准备的。
我带着贺绾昭托尚宫局送来的面纱，也不知道怎么的，面部奇痒无比。一开始我以为是春天花粉太多的原因，可是每当我摘下面纱之后 , 这种痛痒就会慢慢消失。可当再带上面纱之后不久，红痒又开始发作了。
原本的那条旧面纱连同昨日换下来的衣袍拿去浣衣局 , 还没送回来。我躲在玉明殿里 , 看着铜镜中浮起的红肿，断定这几条面纱被做了手脚。尚宫局不会 , 这件事直接牵连到他们 , 他们不敢，没猜错的话 , 就一定是贺绾昭的杰作了。
张太医匆匆赶了过来，查看了我脸上的一颗颗红肿 , 断定说是因接触某种东西过敏，让我这几天暂时都不要用面纱 , 并且将床榻上的被褥枕头全部更换，总之所有曾接触到面部的东西一律换除！
他又给了我一瓶药膏，让我涂抹在面上 , 可以暂时消除红肿 , 但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 想要彻底治愈，就必须切断一切可能的过敏源。
我心知是那面纱的问题，便将面纱交给了张太医。张太医一时也看不出来，带了回去查。
没了面纱，我在外面就只能顶着这张脸了，可是脸上这烙疤……
身上的也就罢了，这伤疤是在脸上，即便很多人都远远对着我请安，也根本看不清这脸上有疤，可是我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只要有目光落在我身上 , 我就觉得他在注视我，觉得他发现了我的伤疤，我就会很不安！
况且 , 李既衡这个人总是神出鬼没 , 万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进来，我该如何面对他？
这时，有人过来催了 , 龙武殿那边马上就要开始了 , 萧凌要我过去。
我摸着脸上的疤，想到殿中有帘帐 , 我深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去吧！
到了龙武殿，我从后殿进入 , 坐在帘内，不过居然不见贺绾昭。
宫女上了美酒佳肴 , 殿中台的四周也点起了红色的蜡烛。随之乐起，舞起 , 四五白衣舞姬间 , 有一鸿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我惊讶 , 即便隔着帘子，我还是认出来，那正是贺绾昭。
贺绾昭喜舞，但成为贵妃之后，便只在萧凌面前作舞，未在第二双眼睛面前舞过。据说，因为她不喜被很多双男人的眼睛盯着，会觉得与那些身份低下的舞姬无异，更有失贵妃身份。看来今日能有幸见此一舞 , 是她给足了面子。
贺绾昭拥有倾城之色，楚楚动人。此时的她 , 高高梳着裁云发髻 , 粉面朱唇，双眸柔如荡漾水波 , 额心一点梅花红印衬得冷艳高贵 , 弯弯扬起的嘴角更是勾勒出无数娇媚与傲然。那一副窈窕身材更是夺人注目，她扭动细肢 , 涌起水袖红如滚滚朝云，娇红的花瓣瞬间翻飞在天地 , 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面而来，参和着酒的香气 , 令人迷醉。
我瞧了眼坐在那里的李既衡，他正悠闲地一边喝着酒 , 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贺绾昭跳舞。
也不知他在外面是不是也这样夜夜笙歌，简直是个风流胚子！
忽然 , 他向这里转过眼来 , 我急忙躲开眼神，没看清他什么表情。
可是我这是在躲什么，他隔着帘子就如隔着面纱一样，应该不会看清我的样貌，就算看清了，又能如何。
正想着，底下的曲乐停止，贺绾昭含笑站在大殿中央。
萧凌“哈哈”大笑，高兴地拍着手 , 赐金钗冠、金舞衣。
金钗冠是由数十支金钗在一朵缕丝金冠上打造，再缀上海珠软玉 , 绚烂无比。金舞衣更是由数万根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 , 滑软轻薄，舞动之时可在烛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 灿烂夺目。
这时 , 贺绾昭开了口，清凉温柔的声音飘荡在大殿中：“陛下 , 此舞献给诸位，同时更是献给皇姐的，绾昭希望这奖赏能由皇姐亲手交于臣妾！”
我恍然大悟 , 原来她是打着这个主意。
先用面纱让我过敏，然后要我带着满脸红肿抛头露面 , 成为在场众人的笑话。
很幼稚，也很阴毒！
见我这边迟迟不应，贺绾昭面露失落：“皇姐不肯 , 是因为不肯定绾昭跳的舞？那么绾昭也不强求。”
我扫了一眼那边的萧凌 , 毕竟她是萧凌最喜欢的妃子 , 怎么说我也要为萧凌在这些使臣和朝臣面前留几分面子，于是沉声道：“贵妃一舞倾城，本宫很喜欢，只是本宫自回宫之后身体就很不适，双手亦不能承重物，怕摔了这金钗冠，所以还是由本宫的海待诏代替本宫颁赏吧！”
说完，海月便向那端着金钗冠和金舞衣的宫人走去。可那宫人看也不看海月一眼，也愣是不把东西交给她。
而贺绾昭脸上的失落越来越深，最后化作两滴伤心眼泪滚落下来。她匆忙抬手擦了擦 , 再抬起头来对着我帘帐方向喃喃：“皇姐，你……”
她哑语，殿中的几位使臣则不安分起来：
“长公主的这番托词……不太能让众人信服啊！”
“贵妃已经献舞，长公主却躲在帐内不肯出来 , 也太害羞了吧！难道北祁的风气就是如此闭塞，女子躲帐不得出？”
“也不见得 , 贵妃不是大大方方向大家献舞了吗，这全是长公主自己害怕不肯不出来罢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纷纷说着，我看到萧凌的脸色有些发暗 , 他低声对我说：“皇姐 , 出来给贵妃颁赏。”
我咬咬牙：“长平样貌丑陋，怕吓到众位。”
这伤疤 , 萧凌是知道的，我希望他能因此明白。
可是下面有个使臣不嫌事大地笑嘻嘻提了句：“早就听闻公主绝色无双，怎会丑陋？这托词未免也太含糊了吧！”
在他边上 , 李既衡顾自一杯杯喝着酒，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 这殿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亦无心理会。
紧接着 , 萧凌的声音的声音再次传来：“皇姐 , 颁赏，莫要让贵妃一个人在底下难堪！”
难堪？眼下群臣都对她赞许有加 , 她怎会难堪！相反，这些人贬斥于我，不论我出不出这帐子，这笑话是看定了。
我站起身，抚了抚因坐下而褶皱的袖子。
帘子两边的宫女愣了愣，相互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上前，拨动帘珠。见我不语，便猜到我的意思 , 缓缓将帘帐掀起。
大殿之中的光景终于如雾散般清晰出现在我眼前，我目无斜视 , 昂着高高的下巴 , 一步一步踏下殿去。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脸上，由不屑变为呆愣 , 又变为惊喜。
贺绾昭，如是！
当时在玉明殿 , 就在我出来之前，海月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她看见那些后妃喜欢点梅妆 , 也就是在额上画下红色梅花瓣以做装饰，那样妆容更添姿色妩媚 , 在宫中十分流行。所以她就在我侧脸的伤疤上试着画了一朵，正好将还未完全褪去的伤疤遮挡。这样一来 , 他们都会以为这是梅花妆容，而不会发现那个伤疤。
这朵梅花在我侧脸眼角下 , 不敢说比那些后妃们好看 , 但却是宫中独一无二。
“果真是天赐万种风情 , 长公主美貌无双，堪当国色！”
有人大喊起来，狠狠夸了一句。
这我可当之有愧，我微微一笑：“过奖。”
转而，我看到李既衡拈杯呆滞，睁大着眼睛怔怔望着我，眸中缭绕着万千复杂莫名的情绪。
我略过他，目光落在眼前的贺绾昭身上。
此时，贺绾昭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她扯了扯嘴唇：“皇姐 , 你今天真好看。”
我亦夸她：“贵妃也是一样。”
宫人将金钗冠端了过来，我双手捧住金冠 , 贺绾昭低下身 , 我将冠戴在她头上。顿时间璀璨金光映照在她脸上，美不胜收。
我又端起舞衣 , 她双手抬来 , 接过的时候，指尖刻意覆在我手背 , 那双指甲就这么刮了下来。
外人看来，我与贵妃这动作格外亲密 , 可是只有我知道她在干什么。
我早有心理准备，咬牙受了这十指之刑 , 依然面含微笑，纹丝不动。
这算什么 , 她恐怕不知道，我受过比这更痛十倍百倍的！
最终 , 她带笑接过金舞衣 , 向我福了身，然后向萧凌跪地拜谢。
我转回座上，低头看到两只手背上分别印着红红的五道指甲印。
终于，曲终宴散。
我赶紧离了龙武殿，快速往玉明殿去。
夜风吹得我发冷，海月跟在我身边，宫女们提着灯，走完蜿蜿蜒蜒的宫道，终于到了玉明殿。
我关上门 , 长长呼了口气，内心这才安定下来。可是我又想起方才在殿上那一幕，李既衡他……
“姑姑！”
海月突然大叫 , 我寻声看去 , 竟见李既衡从窗口跃入，阴着脸步步向我们逼近。
我皱起眉来，这个家伙怎么总是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出入自如！
海月张手横在我前面 , 对他怒喝：“你又来干什么，不准你见殿下！”
海月知道了我在南梁的那些 , 对李既衡更加深恶痛绝。
可是李既衡根本不理她，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我 , 长臂向我抓来。
海月当即挥起拳头冲他脑门打去，眨眼之间他轻易躲开 , 继而贴近我身前。腰部有力一紧，撞上那面结实的胸膛 , 未及我反应，他已使轻功将我迅速带离玉明殿！
他轻功了得，海月没能追上来 , 他甚至越过侍卫头顶却丝毫不被发现 , 我想我也终于知道他为何能频频出入宫中了。
可是他要带我去哪儿？一会儿又会问我什么？我偷偷望他月光之下的侧脸 , 刚毅的棱角在清冷夜色中更添冰寒，我心混乱。
他带着我如风般落到了一处偏僻的高阁，底下有五层楼殿，但都已废弃。
落地之后，我脱离他的胸口，离他远远的，警惕盯着他。
而他亦死死盯着我，目光可怕。
“李大人，你公然把本宫劫到这儿，知不知道是犯了死罪！”
我打破这死一样的沉寂 , 怒喝道。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会儿，终于开口：“殿下不知道你跟她长得很像？”
“她是谁？”我装作不知道，然后又突然想起 , “哦 , 你是说藏身在你李家的那个内线？呵！本宫与那些内线相互隔了好几层关系，她的上属见过她 , 可却不曾见过我。她上属的上属甚至是更上一层楼的人 , 或许才是我身侧辅我之人，她是什么样貌 , 本宫又如何知道。若是这些内线要一个个直接由本宫来做主，本宫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啊！”
我隐隐觉得我又说多了，因为太想要拼命掩饰秘密，可多说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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