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大半夜,不过下得小落地就化 , 哪怕是在晚上下的 , 也并没有积起来。
秦明明等到牛建国出门 , 收拾好灶头后给邓小甲送吃的来 , 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分。
她端来浓浓的一碗鸡蛋羹 , 撒了点盐,滴了几滴麻油,模样看起来很诱人。但是在邓小甲眼里 , 这比一碗浓浓的中药还难以下咽。
她从父亲过世那件事过后,就是不吃蛋类的啊。
秦明明却珍而重之地把碗推到她面前:“鸡蛋这东西你以前不稀罕,可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吃食了。你身子这样弱 , 先补补 , 养好了我再想办法给你弄药。”
她又咬咬牙,似下了很大决心:“实在不行,可以趁着现在雪不是太深 , 你行动也还方便,我们早些翻山出去,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再想办法。”
邓小甲有些恍惚起来。眼前这张明丽的脸,渐渐和她曾经熟悉形如槁枯的人影重合起来。
之前,她一直以为手表带来的是她和缪可言的缘分,可是这渐行渐远的命运让她终于明白,原来手表是她和秦明明之间越来越深的联系。
自己曾经进入过的梦境,以及从缪启泰、李英那里了解到的三十年前的一些片段,邓小甲对于秦明明这些年的经历 , 总算有了大概的了解。
虽然还有一两个梦的隐含的线索不太清楚,不过 , 邓小甲能够很肯定地判断 , 她经历过的所有梦境 , 都与秦明明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而且 , 她还能推断出 , 秦明明手里至少有过三条人命。除了王正红和韩悦,至少还有牛建国。
牛建国死后还被她碎尸掩埋起来,造成夫妻一起失踪的假象。她能够冷静处理尸体 , 心理就已经不能以普通杀人犯来对待,通常在刑法上也会被认为主观恶性强。
秦明明杀了牛建国之后,她就再不能回头 , 一步步把她自己以及身边的人都拉入深渊。
如果一切从头再来 , 如果秦明明没有杀人,没有碎尸,没有越陷越深 , 那么当年小小的缪可言,是否就不会遭遇到她的冷言冷语,她的喜怒无常,以及莫名其妙的控制?
想到这里,邓小甲看了看鸡蛋羹,抬头问:“现在是几月了?”
秦明明说:“昨天不是说过吗?现在按阳历算十二月,阴历的话,快到冬月。”
邓小甲在一次确认时间没有错,心里欢喜了几分。虽然传统说法是怀胎十月,其实胎儿瓜熟蒂落的平均周期是四十周,按照阳历算法也就是九个月的样子。
缪可言是八月初的狮子座 , 秦明明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怀上了他。而且,秦明明确实是在大妞死去那年的初冬逃出山 , 所以 , 如果这个时候怂恿秦明明一起跑了 , 基本上十拿九稳。
可是她还是不敢大意 , 心里犹豫着到底是再多等几天 , 还是打铁趁热干脆一走了之。
秦明明见邓小甲紧盯着自己的肚子,有些不自在,又催她赶快吃:“冷了有蛋腥味的 , 你更容易犯恶心。”
邓小甲忙端起鸡蛋羹,拿粗瓦调羹舀了一勺子送进嘴里,不敢尝味道就急急咽下 , 害怕激起身体的记忆把眼下她能吃到的最营养的东西排斥掉。
就这样囫囵吞下一整碗蛋羹 ,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并没有恶心的感觉。
邓小甲有些感叹,看来以前厌食症的时候还是没有饿得慌,换成如今这样的状况 , 哪里还顾得上矫情。
秦明明看她吃得那样快,还以为她是饿了,一直轻声说着:“慢点,不够还有。”
说完,转身出门似是要再去取食物来。邓小甲见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下意识问:“你腿怎么了?”
秦明明一愣,回过头微微叹气:“男女这些事都不懂的孩子,竟然掉进这火坑,这是造了什么孽。”
邓小甲终于明白,一时间臊得满脸通红。
秦明明却丝毫不觉得尴尬 , 取了两个馒头过来,又掩门出去 , 仔细吩咐她:“你好好休息 , 多吃多睡 , 我是不会带着个麻烦上路的。”
邓小甲忙拉住她,犹豫了很久的问题问出口:“大妞是谁?”
“大妞?”秦明明的眼里黯了黯,又问:“你怎么知道大妞?”
邓小甲早想好了托词 , 说:“昨天你们吵架的时候 , 我远远听你们提过这名字。”
秦明明却直盯着她的眼睛:“你说谎,我和牛建国,吵什么也不会提起大妞的。”
秦明明的眼睛黑白分明 , 眼神一贯的犀利冷冽,看得邓小甲很有些心虚。
不过,她终是没有深究 , 长叹口气后掩门而去。
“不行了 , 必须早些做决定。”邓小甲喃喃自语着,手指张开看着毫无血色的掌心。
不仅她这具躯体要扛不住了,天气也越来越冷。眼见远处的山尖上已经有了积雪 , 再晚几天大雪封山,路上将无比艰险。
入夜了,又开始下起雪珠来。这村子还没有通电,再加上是冬天,一到晚上四周便安静下来,只有夜猫的叫声间或响起,凄厉的声音格外瘆人。
牛建国却没有在黄昏时分回家,秦明明早早给邓小甲送了吃的,也不敢多停留 , 又匆匆离去。
邓小甲除了早上那顿蛋羹没有吐,后来的食物又全部吐了出来。
她也不敢让秦明明发现 , 自己匆匆收拾了秽物 , 扔进柴房墙角的恭桶里 , 又悄悄把窗户缝扒大了些通风。
她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 , 然而身体却越来越冷 , 那种熟悉的生命力渐渐远去的感觉袭来,根本抵挡不住冰凉彻骨的寒意。
她焦急地等待秦明明到来,不知道等了多久 , 终于门吱呀一声响,秦明明抱着床薄薄的被子,推门进来。
她说:“今夜怕是比昨晚还冷 , 看你冻得人都发白了 , 我找床薄的给你搭搭。”
邓小甲眼睛看往窗户缝隙外的一片漆黑,怔怔说着:“我们逃吧,再晚我怕跑不掉了。”
秦明明盯着她白得有些泛青的脸颊,蹙起眉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邓小甲声音轻缓:“与其苟且 , 不如一搏。”
秦明明的视线倏然间收拢,凝聚在眼前这张小小的脸上:“你可想好了?我没把握能逃出去,更没把握能带上你。如果生死关头,我会毫不犹豫丢下你。”
邓小甲点点头:“我明白,可我知道不能再犹豫。”
她声音有些发虚,语气却很坚定:“多带些吃的,多带些你穿的,不用多考虑我。我没有怀孕,一切正常 , 也不会拖累你。”
秦明明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 , 终于说:“既然如此 , 明天白天我们就走,好吗?”
邓小甲抿着唇点点头。
既然回不去了 , 那么 , 为还未出生的他做些什么 , 总是可以的。
趁着身体还撑得住,趁着雪还未深,趁着悲剧还没有发生 , 送他的母亲进入茫茫大山,送她去找那个能一辈子珍视她的人,也把小小的他交到他父亲手上。
如果自己在这里消失 , 不知道这方的空间里 , 还会不会有邓小甲?抑或,那个邓小甲,还会不会拥有她有过的回忆?
这些她宁愿化为尘土,也不愿意遗忘的和他一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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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了要走 , 秦明明趁着牛建国不在家,收拾好了行李和干粮,两个大包袱,卷藏在了柴房里。
邓小甲催她动作快些不要被牛建国看破,秦明明却冷笑着:“他十天里总有五六天不在家,拿着家里女人的血汗,喝酒、赌钱,真不是个男人。”
邓小甲张张嘴想附和几句,却总觉得吐槽缪可言的亲生父亲不是太好 , 想了想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
秦明明看她有话不敢说的模样,轻轻一笑 , 在炕上坐下:“也不知道为啥 , 看着你觉得亲近 , 又想起几年前的自己。今天中午你问起大妞 , 既然你想知道 , 我就告诉你听。”
她开始说起往事:“事到如今,你大概也知道,我和你一样 , 是被卖进这火坑的。初来的时候,我和你一样,逃过、反抗过 , 可是都没用。甚至我要寻死不吃饭 , 牛建国他妈,把我按进猪食里让我吃,还恶狠狠说 , 如果我敢死,她就把我的尸体扒光了扔到村口晒干,挫骨扬灰,死了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她顿了顿,目色微凝:“我不怕死,可我真怕再也找不到家。哪怕是死了,我也得回去看看家里人。”
邓小甲沉默地点点头,事到如今,能支撑秦明明逃出这里的 , 唯有对家人的牵挂了。
秦明明抹了抹眼角,眼睛望向窗外 , 话题一转:“大妞是我的女儿 , 去年夏天 , 我去山上采野生菌的时候 , 她掉进井里淹死了。”
随着秦明明越讲越深 , 邓小甲终于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了解。
秦明明是在上大学的火车上被人拐卖的,辗转几地,最后被卖进牛家村 , 卖给有小儿麻痹症、家里老娘泼辣又蛮横的牛建国。她欲哭无泪,反抗、逃跑换来的是毒打与强奸,没多久就生下了女儿大妞。
大妞玉雪可爱 , 终于让秦明明暗无天日的生活出现了一丝光亮。婆婆看到秦明明安心照顾大妞 , 也渐渐放松对她的看管。
秦明明在被卖入牛家村三年后,第一次有了和其他妇女一起上山采野蘑菇的机会。连续上山几次后,秦明明开始计划逃离牛家村 , 默默记着地形和路线。
终于,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抓住机会逃跑,中途却因为舍不得大妞又返回山村,路途中遇到前来寻找她的人。秦明明说一时迷了路遇到鬼打墙,众人也没有怀疑她想要逃跑。回村的路上,她决定要好好计划,有十足的把握后带着大妞一起逃。
谁知道,回到家竟然就见到大妞躺在门板上 , 全身都是湿的。那么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早没了气息。
原来 , 她的婆婆看她前脚出门 , 就把大妞关在屋里出门吃酒赌钱。大妞毕竟已经两岁 , 不知怎么弄开了门 , 跑进院子里掉进井里。
讲到最后 , 秦明明情绪激动:“我大妞脖子上的小锁也不见了。那是我妈留给我的东西,我被拐的时候拼命地藏才没有落到人贩子手里。大妞出生后我就给了她戴想保她平安,却没想到被她的亲奶奶拿走当成赌资。”
邓小甲一时间有些理不清思绪。秦明明提到的那一粒小小的银锁 , 不是出现在韩悦的手上吗?而且,因为这枚小锁,最终导致韩悦被秦明明所杀。
她还有些没想明白前因后果 , 忽然门口粗粝的男声响起:“丽娟说你藏了个男人在屋里 , 成天鬼鬼祟祟,我说不可能,原来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