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甲看着坐在她前方挽着柴垛的女人那姣好又清冷的面容,心情很有些激动。
刚才 , 她打听过了 , 她这一穿越的年份 , 竟然是缪可言出生的前一年。
古董表终于发威 , 而且 , 这威力霸道无比,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秦明明。
秦明明说在雪地上拣到了她 , 可是怎么也唤不醒,好容易扛着她回村里,走了一半没了力气跌到雪地里 , 却不想这一跌终于把她摔醒。
邓小甲搓着手跺着脚 , 冻得直哆嗦。无奈这屋子四处透着风,更没有她经常享用的空调暖气暖手宝,只好缩手缩脚让自己与空气接触的面积小一些。
秦明明却似感觉不到气温有多低 , 先是脱下自己身上一件薄薄得跟张纸似的蓝色棉袄给她穿上,皱着眉看了会又让她换下来,到里屋翻了件更旧更宽大的给她。
看着邓小甲哆哆嗦嗦换上,她说:“你这么瘦,胸前还这么鼓鼓囊囊的,我的衣服你竟然穿不下。要是被村里的闲汉看上,我可就保不住你。”
邓小甲有些尴尬,驼着背缩着脖子,想把自己发育得太好的第二性征隐藏起来。
秦明明紧抿着唇看了她两眼 , 又问:“说吧,你是谁?”
邓小甲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来历,正在绞尽脑汁编故事 , 秦明明开口:“你脸这样生 , 没有本地口音 , 不像是山坳里的人。又只穿着一件单衣跑到雪地里,是不是从哪家逃出来的?”
邓小甲还没来得及回话 , 秦明明又自顾自说起来:“你这才十几岁的模样就被拐了来 , 这帮人可真做得出来。”
邓小甲惊讶地摸摸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是面嫩,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小好几岁 , 不过倒是第一次被人说像十来岁。
虽然不合时宜,可她心底竟然有一丝窃喜。
秦明明看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又冷笑起来:“这个吃人的地方 , 到处都是眼睛 , 你就算逃出来了,也跑不出去,还有心思笑?”
这句话让邓小甲终于明白,秦明明大概是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牛家村本地元素的她 , 当做和自己一样被卖入这里的被拐妇女了。
本来想顺水推舟承认下来,可又怕多说多错。踌躇好一会儿,邓小甲还是决定不承认也不否认,让她脑补自己的来历。
秦明明看她心事沉沉又不愿意多说的模样,以为自己猜对,也不多说,出了柴房门抱来干草,在貌似是床的位置密密实实铺了层,又抱来铺盖卷和枕头。
她一边整理着这简易的床 , 一边说着:“看你一身的细皮嫩肉,手上茧子都没有 , 一定是过惯好日子的人。这棉被去年新弹的 , 大概能抵住冷。”
秦明明关上柴房门出去的时候 , 千叮咛万嘱咐:“你不要出去 , 别被人发现 , 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晚上,我做了吃的就给你拿过来,你不要怕 , 好好藏好。”
顿了顿,她深深看了邓小甲一眼,叹了口气:“我这闲事也不知道管得对不对。”
邓小甲在柴房里窝了一下午 , 有了棉被裹在身上 , 她终于不再冷。从当前的情况看,她能推断被传送到了秦明明当年被拐卖的牛家村,却不知道是哪一个时间段。
以前她巴不得能赶快影响到她想要改写命运的人 , 可是这一次,她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缪可言是秦明明离开牛家村以后才出生的,现在这个时间段,她的任何一个行为,都可能让缪可言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她到底该怎么办?冷眼旁观秦明明在漩涡里挣扎,还是助她一臂之力逃脱这个牢笼?
她轻咬着下唇,冥思苦想这个似乎没有准确答案的问题。
从她已经知道的关于三十年前的事情推断,牛建国 , 缪可言的亲生父亲,很可能是被秦明明杀死的。而且 , 他的尸体被切割成了一块块 , 掩埋在这个院子里的各个角落。
然后 , 秦明明在大雪封山的季节跑进了山 , 翻越海拔近四千多米的黑牛山 , 又走了一百多公里,终于到了平源县,遇到了缪启泰。
她因为手上有人命 , 所以必定不敢跟人求助。究竟是靠什么样的毅力支撑,一个单薄的女人能做出这样奇迹般的举动?
本来以为这个问题会困扰她很久,没想到很快邓小甲就知道了原因。
快近黄昏的时候,温度又低了几度 , 邓小甲把棉被披在身上抵抗着寒意。
随着院门吱嘎一声 , 一个男人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桃娘,饭好了吗?”
远远地响起了秦明明的声音:“还没,等会。”
邓小甲忍不住地好奇,从床上翻爬起来 , 偷偷摸摸从柴门的门缝看刚进来的人。
只见那人眼歪嘴斜,走路时一瘸一拐。再一细看,他的左腿有些细,又以不太正常的角度向外弯曲,明显身有残疾。
邓小甲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马上又想起英子曾经说过牛建国是小儿麻痹症患者,立刻笃定了刚才看到容貌丑陋的男人的身份。
她只觉得眼角在抽。这样一个五官奇丑身有残疾的男人,居然能生下缪可言那样清雅俊秀的儿子,恐怕完全是靠着秦明明的优秀基因。
邓小甲还在感叹遗传这件事的不可思议 , 忽然从院落另一角的厨房里传来了阵阵争吵声。
男人的骂声,女人的叫声 , 还有什么物件落地乒乒乓乓的响动和碎裂的声音 , 似是发生了争执。
邓小甲手紧紧拽着柴房的门 , 好几次都想要出去看看 , 却最终缩回了脚。
秦明明吩咐她藏好不要出去 , 再说,她实在怕自己一时冲动又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终究还是退缩了。
吵闹的声音持续了大半个小时 , 终于安静了下来。再之后,夜色渐浓,寒风裹挟着雪片从门缝和漏风的窗户里刮进来 , 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邓小甲从门缝里呆呆看着窸窸窣窣飘落的雪花 , 哪怕裹着被子也抵不住阵阵的寒意。
雒都很难得下雪,一年最冷的时候老天爷心情好也就给飘几场雨夹雪,她的家乡甜城位置更靠南 , 也几乎见不到雪,年年都是暖冬。
没想到,同在阜南的平源,冬天却这样难熬。
雪下了好一会儿,等秦明明再来给邓小甲送饭的时候才渐渐小下来。她提着个篮子进了柴房,散乱的刘海上粘着几粒雪珠,肩膀上也有渐渐消融的雪花。
她掏出一小截蜡烛点亮,又从随身带来的篮子里端出一个土黄色粗碗,里面放着两个馒头 , 接着端出一小碟咸菜,以及一碗颜色浑浊的汤。
把东西都摆好 , 秦明明说:“他睡了 , 你放心吃吧。”
按说邓小甲起码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 , 但是很奇怪 , 她一点都感觉不到饿 , 看到眼前的食物更是觉得没胃口。
不过始终还是得吃。她拿起一个馒头,发觉馒头皮都有些发硬,不过还是温热的。掰开一小块放进嘴里 , 只觉得味如嚼蜡。
烛光下,秦明明嘴角一团明显的淤青,眉骨上肿起的包虽然拿刘海遮了 , 还是一眼就看得出。
邓小甲咽下嘴里的食物 , 想起下午那惊心动魄的响动,迟疑地问:“他打你?疼不疼?”
秦明明眼里没有任何情绪,直盯着跳跃着的烛火:“习惯了,没用的男人就喜欢在女人面前逞威风 , 也只敢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顿了顿,她眼神像刀子般,嘴里恨恨地说:“我暂且忍着他,等雪化了以后,我自有打算。”
她的语气让邓小甲脊背发凉。秦明明的打算,莫非就是杀人碎尸,然后逃离牛家村?
秦明明抬头发现邓小甲好像被她吓住,嘴角牵起:“怕什么?我之所以要收留你,就是因为我早就想走。你安安静静不要被人发现,到时候我带着你一起走。”
邓小甲沉默地点点头。之前 , 她观察了半天,发现这个家里似乎除了秦明明和牛建国 , 没有老人 , 也没有小孩。
所以 , 她到来的时间 , 应该是大妞淹死 , 大妞奶奶也病死以后。
邓小甲刚想开口确认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却不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趴在炕上干呕起来 , 刚刚咽下去的一小块馒头吐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秦明明一阵手忙脚乱,帮她抚背,帮她收拾呕吐物 , 却不小心打翻了炕头的蜡烛 , 柴房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邓小甲吐完东西后的粗重的呼吸声格外刺耳。
秦明明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问:“你这是有了?”
邓小甲一时怔住,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秦明明以为她是妊娠反应。
可是 , 她的宝宝已经没了,这莫名其妙的恶心感又是来自于何方?而且,就算有宝宝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强的妊娠期反应,顶多就是闻到油烟味不舒服而已。
听她没有回答,秦明明愤愤的声音响起:“你明明还是副孩子的模样,这些人怎么能下得去手?”
邓小甲听到她话里的“孩子”两个字,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秦明明重新点亮了蜡烛,看见邓小甲目光呆滞,跟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
她叹了口气 , 柔声说着:“你年纪太小,身体又弱 , 若是被人发现抓回去 , 生孩子那关就是九死一生。趁现在月份小 , 我找副打胎药给你吃了流掉 , 等养好身子雪也差不多化了 , 那时候,我们一起走。”
胃里再次漫过的恶心感觉,让邓小甲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一段经历。她终于有了动作 , 掀开自己的衣服,垂下头仔细在小腹上寻找那道手术的痕迹。
记忆里浅浅的玫瑰色伤痕的位置如今光滑一片,她做阑尾炎手术留下的疤痕 , 已然消失不见。
邓小甲急急抓住秦明明的手:“有镜子吗?”
秦明明不知道她这古怪的要求从何而来 , 只下意识点头:“有。”
顿了顿,又问她:“这么晚了,你要镜子干什么?”
邓小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想看看我现在成什么模样了。”
秦明明眼里微光闪过,一声不吭掩门而去 , 没一会儿揣着一面红色塑料边框的镜子回来。
邓小甲深吸一口气,借着摇曳闪动的烛光,终于看清楚她映在镜子里的脸。
下巴尖尖的,两颊有明显的婴儿肥,嘴角翘翘眼角上斜,一切都是她熟悉的自己的模样。只是,稚气却重了几分。
这真的就是她十几岁的模样。再想想听到耳里自己的声音,变化确实不大,可童音也重了几分。
邓小甲一时间心神巨震。她终于知道这有些熟悉的恶心感从哪里来了。她被揪进这里的身体 , 是当年她还处于厌食症状态的那具,是那具吃什么吐什么 , 本能排斥一切食物的身体。
那时候的她 , 实在吃不下还能去医院输葡萄糖营养液氨基酸人造蛋白什么的维持生命 , 现在这样的情况 , 粗面馒头她吞咽起来都费劲 , 更不要说让这具已经虚弱到极点的身体消化了。
这样一副身体,跟着秦明明逃入大山,不是自己找死吗?
秦明明看她怅然若失的模样,轻叹了口气 , 又嘱咐她快些吃些东西 ,快些把蜡烛灭了别引人注意,以及要注意不要引燃屋子。
她苦笑着应了 , 拿汤泡了几块馒头慢慢吃下 , 又夹了块咸菜含在嘴里努力压下翻天覆地的恶心感觉。
等秦明明掩门出去,邓小甲习惯性抬起手腕想要对着手表吐槽为什么又这样耍她。
一时间却又愣怔住了。那应该缠绕着细细表带的位置,现在空空如也 , 什么也没有。
回想起来,此次进入梦境,她确实没见到过手表,难怪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所以,她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刺骨透心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裹了个密密实实,连呼吸都开始冷得发痛。
无依无靠的寒冷冬夜里,邓小甲终于明白,等待她的哪里是什么重新来过的希望 , 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