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甲好似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的景象光怪陆离。
一池泛着粼粼波光的金色湖水中 , 间或有提着灯笼的男女老少 , 踏波而来 , 又踏波而去。
湖水中映着一轮的月亮 , 随着波光起伏变幻出奇异的形状。
可是她抬起头 , 夜空中却没有月亮。
邓小甲随后拉住身边一个高大的男人,问:“为什么水里有月亮,空中没有?”
那人瞥他一眼,也不回答问题 , 转身就走。
邓小甲不甘心,又冲上去继续拽着他的袖子问:“你要告诉我才能走。”
男人不耐烦地说:“空中的月亮在睡觉呢。”
邓小甲好奇道:“那它什么时候醒来?”
男人却笑了:“你刚来?”
邓小甲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一头雾水望过去。
男人解释着:“该醒的时候 , 它就会醒。可是 , 我在这里不知道多久了,都没见过它醒。”
话音刚落,邓小甲就听到一阵急促又震天动地的巨响 , 似是什么东西开裂,声音来源似乎是来自上方。
天际边有莹白润泽的光出现,好似真有个巨大的月亮缓缓上升。
男人大惊失色:“醒了!要醒了!”
梦到这里又戛然而止。懵懵懂懂睁开眼睛那一刻,邓小甲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
又是那段急促的钢琴曲,Stravinsky的 Pétrouchka,一个具有了灵魂的木偶,痛苦地忍受被操纵的命运。这明明是个悲伤的故事,却有这样一段像玩具王国开派对一般的七彩旋律。
她手指轻划接通电话,脑袋还有些不清醒。对面传来徐师的声音:“小甲 , 你醒了吗?我在楼下等你。一小时前,医生说小缪总有些新情况 , 让我们带你到医院等着。”
她马上回过了神 , 刚才梦里月亮醒了的画面突然闯入脑海。
“醒了!一定是他醒了。”她瞪大眼睛 , 急急坐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快 , 甚至拉扯得小腹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邓小甲迅速起床 , 穿上缪可言喜欢的酒红色羊绒裙,套上深蓝色的长大衣,围上他赞过的渐变色牦牛绒围巾 , 又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和唇色,忙抓起梳妆台上的BB霜匆匆抹了一层,又涂了孕妇也能用的淡粉色润唇膏。
下了楼才发现天色已经擦黑 , 她这一觉 , 竟然从上午睡到晚上,一直睡足了十二个小时。
徐师开车送她的医院,邓小田看到穿戴整洁、气色还不错的邓小甲 , 竟愣了愣。
邓小甲脸上带着期盼,急急问道:“不是说可言有新情况吗?什么事?是他醒了吗?”
邓小田欲言又止,终于不忍心告诉她实话,只说:“我们也不知道,医生进去挺久了,可能快出来了吧。”
缪启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脸上也没了以前的悲痛欲绝,反而带着笑意,对她说着:“小甲,看开些 , 不管有什么情况,我们一起扛。”
几分钟后 , 医生从大门里出来 , 拉下口罩后一句轻飘飘的“我们尽力了” , 让围在他周围的人群静默了几秒 , 接着响起阵阵悲声。
原来所谓的新情况 , 是在第三次抢救中,他的心跳,再也没能回来的意思。
肖凌云最先嚎啕大哭起来 , 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
缪启泰一辈子大风大浪,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 可大家怕他经不起连续丧妻丧子的打击 , 被守在边上准备急救的医生和护士扶进休息室量血压测心跳。
缪可语却没有像秦明明死的时候那样崩溃,只是眼里失去了神采脸上也没有表情,骇得沈周一直说:“小语 , 你要是难过,就赶快哭一场,别把自己憋出病。缪正娃心疼你得很,他肯定不愿意你……”
他说着说着,自己却先流了泪,哽咽得说不下去。
医生见一群人里只有邓小甲好似还镇定,于是转过脸对着她:“已经过了八点开不了死亡证明,我们这里有暂设的灵堂,也有冰棺。先带死者过去住一晚,明天再办手续。”
邓小甲从听到缪可言死讯的时候 , 耳朵里就是一片嗡嗡声,这时只看到眼前有人嘴巴在动 , 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好一会儿听力恢复 , 只听见邓小田在吼医生:“你瞎了吗?我妹妹怀着孕 , 你别在她面前说这些。”
医生歉意地垂下头站到一旁 , 让出通道方便护工推缪可言出ICU。
邓小甲却依旧立在原地 , 感觉这场景实在太陌生。那白布下覆盖着的躯体,怎么可能是他?
她摇着头,不可能,缪可言不可能会不管她 , 他们已经约好永远不分开的。
“我一定是在梦里。”她喃喃自语。
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医院的护工推着车缓缓走过去,十来个人自觉让出一条通道。
推床在经过过道时 , 碾过地上落着的一卷纱布 , 车轮轻轻腾空,带动整个车身微颤了一下,从一侧垂下一只毫无生气的手。那苍白泛青的皮肤 , 和修长柔和的手指,熟悉而又陌生。
这场景终于刺得她醒了过来,不由自主跟上前去,想要拉开那张白得刺眼的布,看真切那下面到底是不是他。
没走出两步,她突然被人拉住。
姐姐悲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甲,你跟我们走这边电梯。他往右,你往左,你们从此,阴阳两隔……”
邓小甲愣愣摇头:“我要去看 , 那一定不是他,你们骗我。”
姐姐再说不出话 , 只拼命拉住她不敢放手。
护工推了他进电梯 , 那门终于缓缓合上 , 电梯开始下降。
邓小甲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你们不能这样骗我 ,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姐姐抱着她不敢放手:“小甲 , 你冷静一点,你还有和他的孩子。”
邓小甲僵硬地转过头:“我为什么要冷静?就算他死了,我也可以带他回来的 , 你们相信我,说不定明天一早,他就回来了。”
姐姐终于哭出声:“小甲 , 你哭出来啊!你怎么不哭,你不要吓我们好不好?”
忽然间 , 她眼里闪过一抹红,低下头看着地面惊呼:“小甲,你怎么了,你……”
邓小甲顺着姐姐的视线下移 , 也看到地上的一滩血迹,再细细看看,那滩血迹,似乎是顺着她的腿向下滴落的。
小腹开始一阵阵疼,好像有什么东西止不住下坠。她只动了一步,腿上又是一阵温热的感觉倾泻而下,痛感也越来越强烈。
一瞬间,她想起秦明明那句“反噬来了”。
逆转时空的代价,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所以 , 缪可言代替了童心语,因为颅脑创伤死去;而她代替了钱迪 ,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血流失。
那么 , 接下来的是谁?是萱萱和小乙代替被吸毒母亲遗弃的孩子死去,还是姐姐被人贩子捅死又毁尸灭迹?
只觉得脚下一软 , 她再也站不住 , 跌坐在地上。感觉到手边有些黏糊 , 她举起手,看到指尖沾染着的自己和孩子的血,只觉得这颜色触目惊心 , 却那样的熟悉。
梦里那缓缓盛开的奈落之花,也正是这个颜色。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一点一滴流失,视觉和听觉渐渐模糊起来 , 身边人的惊叫与哭泣 , 也似越来越远一般。
邓小甲慢慢闭上眼睛,任自己跌进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再也不愿意醒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 她看到黑色丝绒般的夜空里,挂着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荧荧的光华倾泻而下,温暖又不刺眼。
邓小甲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池泛着粼粼波光的金色湖水,湖水中,依旧是随着波光变幻着形状的月亮。
那个之前和她说月亮会醒来的人,坐在池边看着天空和水里的两个月亮。
她问:“这是月亮醒了?”
那人转过头:“对,是醒了。”
邓小甲挠挠头:“你说这是两个月亮 , 可我觉得这就是同一个啊?一个在天上,剩下这个 , 是它的倒影。”
男人笑着:“明明是两个 , 你非要说成一个,你属猫的吗?”
邓小甲若有所思:“我是在做梦吧?”她终于发现周围和现实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场景。
男人则眨眨眼睛 , 脸上竟有几分调皮的模样:“看吧 , 你果然像猫一样 , 分不清楚是不是在做梦,分不清两个月亮,也分不清哪个是他 , 哪个是我。”
“哪个他?他是谁?”邓小甲有些懵懂,忽然又回过神,问题脱口而出:“你又是谁?”
男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 只是他清亮的眸子和眼角眉梢的笑意 , 让邓小甲越看越觉得眼熟。
邓小甲歪着头,微眯着眼仔细端详起眼前这张脸。
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她惊呼出那个名字:“可言!”
那两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金色的湖水、两个月亮、熟悉的人 , 都离她远去,四周再次如浓墨般漆黑。
邓小甲眨着眼睛,忽然觉得身下一阵刺骨的冷。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皮肤迅速起着一层鸡皮疙瘩。
眼前出现了光亮。先是一条缝隙一般透进一丝灰蓝色,然后缝隙渐渐增大,再一会儿,她看到了一片雾蒙蒙的天。
她坐起身来,还有些懵懂。面前是一片浓绿的针叶林,远处是起伏的山岭 , 而身下是皑皑白雪。
这里是哪里?她刚才,果然是在做梦吗?
排山倒海般的记忆涌入脑袋,一瞬间失去所有的痛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还容不得她情绪稍缓 , 耳边传来清冷的声音:“你终于醒了 , 再不醒 , 你就要被冻死了。”
邓小甲侧过头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 精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 身体摇摇欲坠,泪水夺眶而出。
她终于,再一次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