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小时候的经历:“我那时候最怕考试成绩发布,如果考得稍稍不好 , 我爸又不在家 , 我多半会被我妈狠狠揍一顿 , 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多少。一开始 , 我一直以为别人家的孩子也这样 , 可后来发现好像我妈对我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她对可语完全不是这样。”
邓小甲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有些烦乱的心情 , 说出心中的疑惑:“也许是因为穷养儿富养女,所以对作为公司继承人的你要求特别严格?”
他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也曾这样认为过,后来才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我妈对我的体罚 , 在我印象中特别深刻的有三次。有一次 , 大概是在上小学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熊猫 , 它在地上爬啊爬,爬过的地方都留下金色的足迹,非常有趣。”
他脸上带着笑意,仿佛还沉浸在幼年时候奇异的梦境里。然而,眸子倏然黯淡:“梦醒来,我很高兴,跑到隔壁房间摇醒我妈,跟她说我看到了一只熊猫。结果,她醒来后大叫一声 , 推了我一把,我的额头撞在了什么有着尖角的东西上 , 很疼很疼 , 有热热乎乎的东西流进我右眼 , 刺得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邓小甲心疼地看向他的眉头:“没有撞到眼睛吧?”
一瞬间又冷静下来 , 既然他现在眼睛好好的 , 那当年大概就是皮外伤。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她却始终抓不住那奇怪的感觉。
他摇头,又接着说:“第二次 , 可语大概四五岁还不是太懂事,有一天,非要把我辛苦一晚上做完的家庭作业撕来折飞机。我不让 , 我妈却一个耳光扇过来 , 把我打得眼冒金星。那天,我的本子被可语撕成一页页折成了纸飞机,我流着泪重新做作业 , 却不敢被我妈听到哭的声音,忍得很辛苦。”
邓小甲捂着嘴,心里被铺天盖地的心疼堵住,止不住的难受,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
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而且,和普通家庭的重男轻女很不一样,他们家,随心所欲快乐成长的,是妹妹而非长子。
她默不作声却忍不住颤抖的样子 , 缪可言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又说:
“还有一次 , 小学四年级上期期中测试 , 我数学因为大意做错两道口算题 , 只考了95分 , 回家以后考卷要找家长签字。那天我爸不在 , 我把试卷拿给我妈,她先是把试卷撕了,然后拿起一根皮带 , 狠狠抽我的背,一边打还一边笑着问:你怎么考不到一百,为什么考不到一百。
那次 , 我不知道她打了多久 , 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很疼。可是我不敢哭,我知道,如果我哭她会打得更狠。后来我就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是我爸陪我在医院。那次的伤,足足半个月让我不能平躺。”
邓小甲再忍不住,眼泪成串砸下来:“你那时候还那么小,她怎么能这样对你?”
缪可言叹气,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擦掉她的泪痕,柔声说着:“好了小甲,早都过去了,你这一哭 , 我心烦意乱的就不想说了。”
然而眼泪哪里说止住就能止住,她越是强忍 , 越是按不住泪意 , 哭得越来越厉害。
最后还是缪可言一句话起作用 , 他说:“你还要这样哭 , 引来服务员 , 出丑的可不是我。”
说得邓小甲忙抹干净自己脸上的眼泪,却是一副鼻头红红眼圈红红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又开始回忆。
“那次以后 , 不知道我爸跟我妈说过什么,她就很少动手了,可是也好少和我说话 , 仿佛所有的爱都给了可语。她的眼神越来越冰 , 没有温度一样,我开始怕她,一到需要和她独处的时候就战战兢兢。
两年后 , 我上了初中开始住校。离开家让我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每当周末回家对上我妈的眼神,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又会回归。”
邓小甲微松一口气,虽然秦明明对缪可言没好脸色,但是不再打他了,也算情况有了改善。
缪可言继续说着:“有一次周末,我回到家,那时候正值长身体食量大,半夜饿醒起来找东西吃。在经过我父母的房间时 , 发现房门虚虚掩着,里面只开着台灯 , 我爸我妈对话的声音传出来。这多年过去 , 他们那天晚上那几句对话 , 我现在都还一字一句记得。”
他停下来喝了几口酒 , 细细感受着杯中微凉的液体带来的辛辣与甘甜 , 看着暖黄色灯光在她瞳孔上晕染出的光彩,久久没有说话。
曾经以为自己的人生里,再没有人能和他一起担起这样的宿命。没想到 , 在她湿漉漉小鹿一般的清澈目光中,已经不知不觉说到这里。
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出当时的场景:
“我爸说,可言长大了 , 渐渐懂事 , 你不要对他这样,孩子很敏感,这样对他成长不好。我妈说 , 我只能尽量避开不去伤害他,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那个人作的孽。
我爸长叹一口气说,大人的过错不能归咎到孩子身上,我把可言当亲生儿子,也希望你忘掉过去,只记得自己是他母亲就好。”
邓小甲心脏狂跳,完全说不出话,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抬眸看向她,眼里微芒闪动:“原来 , 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 , 我不是我爸的亲生儿子。可语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我的亲生父亲 , 是一个让我妈愤恨、想起来就会情绪失控的人。”
把她满脸的惊讶看在眼里 , 他大手似是安抚地按上她的头顶 , 微微摩挲着,直到她平静了一些,才又继续:“那天晚上 ,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从那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自艾自怨的情绪里。
甚至还有一天,看到教学楼楼梯下刚出生的流浪猫 , 差点拿起砖头狠狠砸下去。那时候 , 那小猫叫了一声,声音很小很嫩,我突然醒了过来 , 看着它琥珀色的眼睛,扔下砖头落荒而逃。那天,我史无前例地逃课了,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裹着被子浑身发抖。”
邓小甲默然,遭遇家暴的孩子,性格有缺陷,易怒、不自信、自尊心特别强,还很容易有暴力倾向 , 这跟缪可言的性格完全南辕北辙。
缪可言接下来的话解开了她的疑问:“我妈扮演不了一个好母亲的角色,我父亲却一直默默保护着我。那时候 , 我爸接到老师电话知道我逃课 , 赶回家找到我 , 他察觉我心理状态不对 , 什么也没有问 , 只是形影不离守着我整整一晚上。
从那天开始,我就时刻提醒自己,缪可言 , 就算你不是母亲爱着的孩子,你也不能变成一个怪物。”
邓小甲又忍不住哭起来,满脸的泪:“你当然不是怪物 , 你现在很好 , 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
缪可言微笑着拿纸巾擦干净她的泪水,说:“有段时间我特别想问我爸,到底我的来历是怎样的。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好几年 , 好多次都要脱口而出了,但是一对上他的眼睛,我就不忍心问出口。不管我的亲生父亲是谁,这辈子,我只知道我的爸爸是缪启泰,我也只认他。”
想起缪粑粑的宽容大度以及毫不掩饰对小辈的关心,邓小甲也不禁微笑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位父亲,今天的缪可言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子。
很有可能会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不断沉沦,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
缪可言神色稍缓 , 片刻后,眸色又沉静下来:“那些年 , 我又想知道 , 又不忍心问我爸 , 更不敢问我妈 ,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来憋去憋了好久。直到有一天 , 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张写满英文的纸张,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长叹一口气:“那是一张写着PTSD的全英文的诊断书,是我初中时候我爸和我妈去香港一段时间后 , 拿回来一个大大的袋子里的一页纸。机缘巧合我看到了,而且,那张诊断书上 , 还有另外一个单词触目惊心。”
说到这里 , 他停了下来,眼底泛起晦暗不明的微芒,喉结微动似是在努力压抑心底的情绪。
邓小甲也不由自主微微屏息 , 等待他说下去。
缪可言深深吸气,抬起眸子迎上她的眼睛,缓缓念出尘封已久的答案:“那个单词是,Rape。”
他再也说不下去,端起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在酒精滑过喉头的灼热感里平复着情绪。
她一阵失神。Rape,PTSD……再联想他曾经听到过的父母的对话,答案呼之欲出。
她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 , 心里抽疼,紧紧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
片刻后 , 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淡然 , 继续说:“如果这还不算什么 , 那我告诉你 , 上大学前 , 我曾经瞒着我爸,拿着他梳子上好几根带着毛囊的头发,和我自己做了DNA鉴定。结果 , 否定亲子关系。”
如果说诊断书只是猜测,那DNA就是铁证。
他一声叹息,缓缓说:“所以 , 你明白了吗?我的出生 , 对我妈来讲是一场耻辱,而不是像你们一样,带着父母的祝福来到这个世界。”
他最后这句话 , 像是颗原子弹一样,瞬间击溃她所有防线。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直低调又努力,三十来岁的年纪已经洗去了狂妄与浮躁,有了同龄人少有的沉稳与可靠。这一切她爱极了的他的品质,背后竟然是这样一段刻满爱与恨的岁月。
心忍不住一阵阵抽痛,从未有过的苦涩似滔天巨浪般,将她狠狠淹没,泪水决堤般往下掉。
她知道自己哭得很难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 却怎么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