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邓小甲拥着被子睡得正沉 , 电话铃声就响起。
Petrouchka—Danse Russe的曲调在一片寂静的房间里特别大声 , 她惊醒过来 , 眼里还迷迷瞪瞪的 , 在枕边找了好一阵才抓起电话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有些熟悉的男声 , 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似乎不是熟人。
不过通话内容让她很快清醒过来。
电话是白警官打来的。他打电话的目的,是告诉邓小甲 , 童心语一案破了。
正如他昨晚所说,案件侦破很快。虽然桥上没有灯,但是毕竟是二环内繁华地带 , 且属于重点布控地带 , 根据天眼监控,警察很快锁定了嫌疑人。
这是一起临时起意的犯罪。作案的是个流浪汉,老南桥要休整打围 , 刚开工却又因为施工队与发包方的扯皮停了下来,于是工地没人管理,又断路又停电的,一团乱糟糟。
一个流浪汉趁机占领桥洞,把那里当成临时住处。而童心语那天喝得酩酊大醉,最开始的确是在南桥上,站了会就转到了老南桥上去的。
她先是给邓小甲打电话,骂够了嫌邓小甲烦,又打电话给以前的男朋友 , 一个个打,一个个骂 , 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又嚎啕大哭。
她在桥上打电话又笑又骂又哭的 , 动静很大 , 被桥洞里的流浪汉听到。
流浪汉一时起意 , 想着桥上的女人喝醉没防备 , 于是爬到桥上,先是卡着脖子把她弄得晕晕乎乎,然后拖入桥洞进行强奸。
哪知道遇到童心语剧烈反抗 , 于是拿起砖头,狠敲她的头,敲晕之后才得手。
作案后 , 流浪汉拿着童心语的手机和钱包 , 迅速逃离现场。在第二天早上城南客运站,在发往南溪的最早一班车上,被警察抓获。
这时候距离案件发生 , 还不到十二个小时。
邓小甲挂断电话,睡衣都来不及换,顶着一头乱发,敲响隔壁房间的门。
敲了半天却没人开门,她推开房门,发觉被子枕头都整整齐齐似乎没动过。
正要给他打电话,却听见防盗门打开的动静。
她一转头,发现是缪可言,他先进门 , 身后跟着拎着餐盒的肖凌云。
看到邓小甲还穿着睡衣,缪可言眉头微微一皱 , 声音沉沉:“转身。”
邓小甲闻言一头雾水 , 不过依旧听话地转过背去。
身后却传来他无可奈何的声音:“小甲 , 我不是说你。你进屋换好衣服再出来。”
窘得邓小甲红着脸飞快跑进卧室。
她换好衣服刷牙洗脸 , 再用水试图把又翘又乱的头发捯饬到能见人 , 无奈总有一小撮头发在左耳边以极其诡异的角度翘起,像麻雀的小尾巴。
她烦得快要爆炸:“早知道不剪头发了,短发真难打理!”
十几分钟过去,她还在和头发作斗争。
隔着门传来缪可言的声音:“快出来吃早饭 , 要不就凉了。”
“来了。”她大声回应,一怒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开莲蓬头把头发彻底打湿 , 又拿浴巾擦了擦 , 这才把麻雀尾巴彻底镇压。
打开房门,她一头冲了出去,差点撞上在门口等她的缪可言。
“这么冒失。”他笑着摇头,又皱起眉头:“头发怎么湿的?”
她挠挠湿发:“太翘了 , 弄不直,只能打湿。”
他眼里微露责怪:“怎么不吹干?天凉了,这样容易生病。”
邓小甲微扬着下巴一脸挑衅:“不是你让我赶快出来吃饭吗?”
缪可言正要冷下脸,看到她比平时明显苍白几分的小脸,和她眼下若有似无的青黑,心里某个角一瞬间软了下去,于是默不作声拉着她进了浴室。
他拿了条干净的毛巾给她搭在肩上,又拿出吹风,接通电源 , 给她吹起头发来。
镜子里他站在她背后,比她高出大半个头 , 肩宽手长 , 动作轻柔。
微热的风扫过她的头发 , 扫进她的脖子 , 暖暖的很舒服。而吹风机发出呼呼的轰鸣声 , 莫名让她感到心安,过了一会儿竟觉得眼皮开始沉起来。
“你觉不觉得吹风机的声音有点催眠?”她歪着头问他,瞳仁里泛散着细碎的光 , 显得又水又亮。
他只略略抬眸,对上她镜中的眼,微微一笑:“小懒猫 , 要是困,吃了饭就再睡会?”
又低下头 , 注意力回到她的头发上,轻声说:“据说吹风机的声音酷似胎儿在妈妈子宫里能听到的声音,好多吵闹的小婴儿一听到吹风机打开就会安静下来。不过 , 你都多大了,居然还像婴儿一样被催眠?”
“我才不是婴儿呢,你又嫌弃我。”邓小甲扁着嘴表示不满。
缪可言看她头发差不多干了,放下吹风,双手从背后搭在她肩膀上,微弯下腰,一张俊脸凑到她脸旁边。
“我倒是真希望你像个婴儿般依赖我,饿了找我,累了找我,高兴了扑过来抱着我咯咯笑 , 不高兴了受委屈了就对着我哇哇大哭。”他的声音轻柔又温和,鼻息萦绕在她耳边 , 让她的心柔软得似要融化。
他抬手抚了抚她蓬松的刘海 , 指尖掠过她眉骨 , 又顺着脸的轮廓滑到耳边 , 轻轻捋了捋垂顺在耳边的柔软短发,又说:
“小甲 , 两个人在一起,是互相需要和被需要,不是你这样有福同享有难一个人当。”
他的话让邓小甲又想起童心语 , 心口有些闷,微微叹了一口气,肩膀往下一沉 , 说:“我知道错了 , 以后会改。还有,刚才白警官给我电话,童心语的案子破了 , 是个流浪汉作的案。”
缪可言略略点头,眼里没有意外,似乎早知道结果一般。
果然,他开口说:“我知道,一大早公安厅那边就有了消息。”
他眉心微拢,眼微微眯起,声音也沉了几分:“你知道你昨晚的举动有多危险吗?如果那人还在现场没走,会不会再伤害你真的难说。昨晚接到你电话,我真的差点急疯。”
邓小甲满眼的愧疚 , 转身与他面对面,乖乖说道:“我真的知错了 , 以后再不会了 , 什么都告诉你。”
缪可言轻笑 , 在她唇上轻啄一下 , 说:“小甲 , 我想成为你的依靠,也一直在努力这样做。所以,答应我 , 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要一个人去面对好吗?”
他的低声软语让她一瞬间眼底有了湿意,点着头、鼻音浓浓地嗯了一声。
缪可言这才满意地牵着她的手到了饭厅,让她坐下 , 给她盛了碗保温桶里的白粥 , 又把有些凉的包子拿到微波炉里打了半分钟后端上桌,自己也坐下,说道:“快吃吧 , 凌云早上排了半小时买的香菌包子,据说不错。”
邓小甲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啊,小云云呢?”
他喝了口粥,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眉头皱起,嘴里说道:“油多了,又咸。”
又说:“他早走了,刚才不小心看到你衣衫不整的样子,吓得落荒而逃。”
邓小甲鼓起眼睛撅起嘴,又是一副气鼓鼓的青蛙状。
缪可言却在她鼻尖上刮了下 , 笑说:“你不知道现在凌云可避嫌了,都不敢主动提起你的名字。”
她惊讶地掩住张大的嘴巴,说:“看不出他家小女朋友这么凶?”
缪可言一瞪她 , 声音微沉:“他家小女朋友凶不凶我不知道 , 我只知道我挺凶 , 我想 , 他大概害怕自己被挖眼灭口 , 所以跑了。”
他的话又让邓小甲闹了个大红脸。
吃过饭,和缪可言一起收拾整理完餐桌厨房,邓小甲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缪可言看出她心不在焉 , 问道。
邓小甲犹豫半天,还是开口:“我想去医院看看童心语。可是,又不敢去。”
缪可言眉头微锁 , 又慢慢散开 , 眼里满是心疼:“乖,好好在家里休息,别乱想。”
邓小甲眼眸微垂 , 依旧情绪不好的样子:“可是,我真的很想去看一眼。虽然她骚扰过我,但是案件的发生,跟我总归是有关系的,我心里不是很好受。”
缪可言沉默半晌,才又开口:“这件事你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老是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邓小甲点点头,清亮的眸子迎向他的眼:“我知道,可是,她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心里微动:“小甲 , 我不知道该说你善良,还是说你傻。好吧 , 我明天陪你去。只是 , 你必须听我的。”
他顿了顿 , 语气温柔而坚定:“不管遇到什么事 , 你都不能道歉。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 既不能给谁安慰,也不能减轻你的愧疚。而且,一旦说出口 , 我害怕,你会走不出来。”
终于,星期天早上 , 在缪可言的陪伴下 , 邓小甲去了医院,却因为不是ICU探视时间看不到。
在ICU门口,他们遇到了童心语的父母。
缪可言不动声色 , 只是略上前半步,将邓小甲挡在自己高大的身躯后,喊了一声:“童市长,荀阿姨。”
在看到缪可言和邓小甲的瞬间,童心语妈妈激烈的情绪瞬间炸开,声音尖利、带着哭腔说:“你们走,都是你们害了我的心语……”
然后哭到几近昏阙。
邓小甲深吸一口气,刚想要上前一步,却被缪可言拦住。
他眼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对着她微微摇着头。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 虽然犹豫,但也回应地点点头 , 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 等着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同样守着ICU大门不肯离去的童副市长 , 让人把情绪失控的妻子扶到隔壁医生办公室去休息。
邓小甲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童伟刚 , 他本人看起来更瘦削 , 轮廓硬朗,双眼深深凹陷。出人意料的,他身高居然和缪可言差不多 , 电视上可一点都不显。
他面色阴沉,慢慢踱到他们面前。
“缪可言。”他开口,声音冷冷 , 眼神也刀子般尖利:“我有些后悔让心语陪我一起参加陈书记的饭局 , 如果没有那一顿饭,她就不会认识你。”
缪可言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神色平静地回望过去 , 眼里波澜不惊,却也不见慌张和退让。
良久,童伟刚深深叹气,眼中厉色渐渐收拢,缓声说道:“其实,我很明白,这不是你的错,终归是心语自己想偏了。”
他又转头看向邓小甲,先是审视的目光 , 而后面色和缓:“听说,你很自责 , 其实大可不必。那天晚上接到心语电话的 , 你是唯一一个因为担心她而到现场去的。”
邓小甲瞪大眼睛 , 有些不敢相信他语气间的善意。
他继续说道:“我还得谢谢你 , 如果你也没去 , 心语怕是早上才会被发现,说不定,连抢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一席话说得邓小甲脑袋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也骤然松了下来。
半晌 , 她惴惴开口:“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童伟刚眼里一闪而过的痛,神色有些黯淡:“做了手术,还在昏迷。医生说 , 醒来的几率 , 不算大。”
说完这一句,他头转向ICU紧闭着的大门,声音微扬 , 语气坚定:“不过,我了解我的女儿,她是个倔强要强的孩子,不会这样轻易放弃。我相信,她会醒的。”
他极力压抑着的情绪,眼底深处的悲伤,有些喑哑的嗓音,还有父爱如山的坚毅,像定格般深深印入邓小甲的脑里 , 让她顿时觉得这个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男人的形象,一下子具体深刻起来。
半小时后 , 他们离开了医院。邓小甲也默默在心里祈祷着童心语早点醒来。
然而 , 现实的残酷总是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 往往期望越大 , 失望来得越快。
从医院回来当晚的午夜十二点 , 缪可言敲开她的门,面色凝重,说:“我爸打来电话 , 一个小时前,童心语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他眉目依然沉着冷静 , 语气也波澜不惊 , 邓小甲却留意到他微微垂下的头,眼里的一丝歉疚,以及喉结微微的一动。
沉默片刻 , 他仿佛已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又抬起头:“晚上我陪着你。”
邓小甲却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用了,我没事,你照顾好你自己就可以。”
然后,木木地关上防盗门,隔绝了缪可言有些担心的眼神。
一转身,她抹掉夺眶而出的两行清泪,几步就跑进房间,从枕头下掏出那块古董表 , 毫不犹豫戴到手上,心里一片沉静。
她躺在床上 , 细细回忆了一遍童心语案件所有细节 , 摩挲着手表 , 心里默念着:“看在我好几次涉险救人的份上 , 希望你再灵验一次 , 送我去救童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