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可思议地望着楚胤,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向沉着稳重的太子口中吐出来的。、太子何时信了这种怪力神乱的东西了?皇帝这么想 , 也是这么说的。
楚胤似乎早料到了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 也不辩解 , 只是道:“父皇 , 这由不得儿臣相信与否。母亲再一次出现在了儿臣的面前,不是旁人 , 而是母后。母后是这么美丽善良 , 一如以往。她告诉儿臣她过得很好 , 并且告诉儿臣她很挂念父皇和儿臣。儿臣便告诉她儿臣一切都好 , 只是父皇自她去了之后腿脚腰病就时不时地复发了。母后悲悯 , 便给了儿臣一方丸药。”
楚胤顿了顿 , 接着说:“儿臣一觉醒来只当这是个梦,并没有当做真,但是儿臣竟然在枕边发现了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正是紫玉天山的制作方法。于是儿臣便试着做了一些,试吃了一下只觉得精力充沛得多了,想来即便不能完全治愈父皇您的腿痛也应当是能强生健体的。”
皇帝沉默着看着楚胤并没有作声,似乎在考量楚胤说话的真假。
楚胤坦然地迎上皇帝的目光,片刻之后,皇帝终于开了腔:“这药可不能乱吃 , 若是真的出了事可如何是好?你是国之储君,是社稷安定的基础,怎可如此轻率?难不成你府上都没人了不成?”
谢夙卿听得心惊 , 这下好了 , 楚胤跑来表孝心倒让皇帝挑出刺儿来了 , 这是在暗示楚胤不要自作聪明,安分一些呢!
谁知道楚胤却愣了一下 , 那一瞬的眸光是真的无辜至极,黑亮黑亮的眸子里反射这润泽的光芒 , 只听得他道:“儿臣当时一心急着要为父皇试药 , 不曾多想……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 下回定然记得了。”
谢夙卿暗说个好字 , 这下楚胤是表孝心表到皇帝心里了。
这番话说得真是好 , 既表现出来自己并不是个不听教诲的儿子 , 也丝毫不做作地表现出自己是真的孝顺自己的父亲。
果然皇帝也没有再和楚胤呛声了,点点头道:“你倒是费心了。”
楚胤道:“为父皇分忧不敢说累。”
皇帝道:“你将药方给太医局便是了,这些事儿用不着你来做。”
“是,父皇。”楚胤应了。
皇帝叹了一声道:“你母后走得早,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
楚胤:“儿臣并不苦,有皇后和诸位娘娘的照顾,儿臣自认是天下难得的幸福人了。只是难免会怀念母亲。”
皇帝看着楚胤,又像是穿过楚胤在看着什么别的人。
他遥遥想道,其实当年娴雅皇后也算是难得的贴心人了 , 生的这个儿子也不曾让人闹心过,一直都是非常上进的 , 也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楚胤这一举让皇帝想起早逝的娴雅皇后 , 娴雅皇后去的时候才不过二十五六岁 , 还是极美的时候 , 因此皇帝记忆中的娴雅皇后一直都是娇美如花的模样此时想起来也是感叹人生无常。
皇帝挥挥手道:“你且下去吧。”
楚胤看了皇帝一眼,依言退下了。
皇帝看看旁边的谢夙卿 , 遥遥想起来当初的那个娴雅皇后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吧 , 就已经嫁入了皇家 , 成了他的媳妇儿 , 成了他的太子侧妃。
那花一样的年纪里 , 花一般的人儿 , 竟然就这么说去就去了,现在想起来,皇帝都有些诧异,她竟然已经去了这么久了。
好像昨日才和她一同赏了花回来,怎的今日她就成了坟冢里的一把枯骨了?
皇帝一颗冷而硬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阵难过,好像看见了大把生命和光阴在面前风驰电掣地驶过,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就已经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那个如花似玉的娴雅皇后啊,终究还是化作了尘埃,在那个下着细雨的清晨里被雨水摧残得凋零破碎。
可怜见的,谢夙卿其实比当初娴雅皇后嫁人的时候大了好几岁 , 只不过是她长了一张显嫩的脸,让人觉得她好像才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 可她在宫里这许多年也已经二十岁了。
寻常的姑娘到十八岁早已经嫁人了 , 可谢夙卿生生将自己弄进了宫里 , 这个时候尽管是不用在府里和人简简单单地宅斗 , 而是不动声色地往上走了,却也是蹉跎了大好的光阴了。
这些皇帝自然是不会想的 , 接着看旁边谢夙卿的年轻 , 他加倍地感到伤感了。
自己当年也是个驰骋沙场、闻着色变的名将 , 那些将自己的热血挥霍在了遥远的边疆 , 将年轻的岁月毫不顾忌地任意挥霍。年轻可真好啊 , 谁也不用去想自己的腿脚是不是方便 , 是不是适合出征,也不会有人在旁边切切地劝说着要喝些药才好。
那个时候的太子楚胤读书很像那么回事儿,可以说是在诸位皇子里面读书最好的人,也是各位伴读所不能相比的。文韬武略样样都行,而且还谦逊有礼,温和宽厚,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皇帝苗子啊。
当皇帝最重要的不是是不是会打仗,而是看你是不是能够正确地应对朝臣,有没有宽广的胸襟。
而当这些都有了的时候 , 治理国家不说能不能百分之百地得到一个太平盛世,最起码不会出现太过分的事情 , 比如说苛待言官、苛捐重税之类的事会少发生一些。当能够做到的时候 , 有一个这样的皇帝 , 绝对是万民之福。
皇帝当时就觉得楚胤应当是最好不过的皇帝人选了 , 这些年来多少魑魅魍魉对太子下手他都没管,就是因为他相信这些小丑楚胤应该是有能力解决掉的 , 谁知道楚胤确实是处理掉了 , 手法也异常的干净利落 , 他倒是生出来几分心惊了。
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吗?他何曾教过他这些,什么时候这个小小的太子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冷血人物了?
自然 , 皇家之人是从来不屑于说什么温情的 , 亲人之间也鲜少有纯正的亲情 , 但是当这个乖巧伶俐的孩子终于长成了一个令人心悸的怪物的时候,皇帝还是觉得有些膈应。
好像自己好好养成的孩子,可是竟然被一个怪物附身了一般的不甘心。
于是皇帝和楚胤也就日渐地疏远了起来。好像天底下的许多父子都是这样,随着孩子年纪的增长,父子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两人的关系永远不能像母亲和孩子相处的时候那般融洽。父子之间别说是变得疏远了,就是不剑拔弩张都算是好的了。
皇帝遥想自己从前和自己的父亲好像也是这样,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今日和楚胤这么一聊 , 似乎也并不是这样的。
他发现其实是自己太贪心了,一方面想着要让自己的孩子成熟起来 , 能够抵挡所有的挫折而不用他操心 , 一方面又奢望能够拥有儿子的纯真良善享受一下民间的天伦之乐。
这样矛盾而奇异的心态使得他和自己的儿子越发漠然起来。
可如今再看看 , 其实自己的儿子还是很孝顺的 , 梦里还能念着他的腿脚不好。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都算得上是楚胤的一片孝心。
皇帝叹息了一声 , 这皇家的感情就如此单薄么。他忍不住抬起头来 , 看看旁边的谢夙卿:“谢御侍 , 你来跟朕说说看,你和你父亲之间相处得怎么样?”
谢夙卿没料到皇帝有此一问 , 忍不住愣了一下 , 抬头看了他一眼。
皇帝看着她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的眼神忍不住软了软心肠 , 唇边带起一丝弧度。
谢夙卿看见皇帝似乎是笑了,才发觉自己惊讶停顿的时间太长,脸上有些微红,忍不住咳了两声道:“回皇上,臣十四岁才到侯府上,在晋安候府上生活不过四年,侯爷对臣是宽厚无比的,无论臣做了什么错事,侯爷都不曾怎么责罚臣 , 反倒是对家姐比较严厉。”
皇帝挑挑眉,也不再问。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是她和父亲相处时间太短 , 没什么感情 , 所以晋安候也不怎么管她。
谢夙卿摸不透皇帝突然这么问的原因是什么 , 只能隐约猜测是因为方才楚胤的到来触动了皇帝心中潜藏的情感 , 于是有感而发吧。
皇帝想了想,又道:“是吗?怎的你父亲不从小把你接回家去?”
谢夙卿低头道:“回皇上,在臣十岁之前父亲是不知道臣的存在的 , 之后和臣滴血认亲以后便和母亲讨论过 , 一直等臣的娘亲去世了才接臣入府的。”
皇帝冷笑了一下:“是吗?商量一下竟然要这么许久 , 朕倒不知道原来朕的臣子已经穷到连个孩子都养不起了,实在是荒唐!”
谢夙卿吓了一跳 , 不知道皇帝怎么这么激动 , 于是连忙道:“皇上 , 侯爷和夫人是情有可原的,臣也愿意多和娘亲相处一些时日,想来侯爷是为了体恤臣的心思才会如此。”
皇帝看谢夙卿似乎也并不怪她的父亲,摇摇头,揭过了这个话题道:“如此便罢,入宫之后你可还习惯?当初朕可是下了令让人关照着你点的,若是你受了欺侮,朕的面子可没地方搁了。“
谢夙卿笑笑,道:“回皇上 , 从侯府里骤然到了宫中,任谁都是无法一下子接受的 , 但是在宫中有皇恩笼罩着 , 臣很快就适应了。”
皇帝笑笑:“你这小滑头,说话这么甜作甚?”
谢夙卿煞有介事地道:“皇上 , 这可不是滑头,臣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皇帝失笑 , 点点头也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