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看了看它,知道它不会继续再说清楚 , 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 没错 , 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 , 但即使是那仅有的几个 , 他也已经记不清了。
可能记忆真的退化了 , 他张开手掌,看着掌心流光溢彩的折扇。这把扇子上沾了太多血 , 很多他不记得的血,这把扇子却都能清晰地记住。白公子把扇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 借助这些古老的气味,想唤醒一些记忆。
然而,徒劳。
“我为什么会忘记那么多事?”像是自言,一边问黑猫。
一刻钟过去,谛听再次陷入沉默,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清渊,风月总无边。”
晚风吹过,白公子将扇子捏紧,抬起头 , 神色间第一次出现一丝倦意。
风月总无边。那只兽竟然跟他说,风月总无边。
他是清心寡欲的方外人 , 又何来的风月 , 就算柳府的少爷与梅花精再纠缠个几百年 , 也与他没有关系。他从来就不是跟风月沾边的人。
白公子来到偏厅 , 向柳老爷请求挖池塘 , 半亩方塘 , 必须连根拔起。柳老爷马上丢给他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池塘挖了,柳生能好起来?”
白公子笑:“至少比现在好一点。”
柳老爷无言反驳,这时正好小厮进来 , 他大手挥了挥:“把池塘刨了,多找几个人,今晚连夜挖。”
雷厉风行 , 自家儿子的命在别人手心攥着,任谁都无法再冷静下来。
千辛万苦寻来的红莲种子,瞬间都做了土。人都说红莲业火,烧尽业障,池塘的水被排出来,挖开地底的荷花根,恶臭几乎瞬间遍布柳府上下。
那些污泥此刻滚滚冒着黑泡,像是沼泽地里的感觉,上面飘着丝丝白气。除此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被挖出来。白公子在池底撒了一点雄黄 , 让人把池塘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三个月,届时再填起来。
第二天他去看柳生 , 果然气色好了一点 , 居然还枕着枕头看书。脸上的表情明显一副痴迷相。
白公子扫一眼 , 《牡丹亭》 , 传奇话本子之一。他掀开下摆坐下:“柳少爷是及第秀才 , 想不到也看这种民间的话本。”
柳生的眼睛没有从书上移开 , 眼神恋恋不舍:“想不到白公子也知道这是什么。”
“柳少爷说笑了,这么出名的一出戏 , 在下怎么可能不知道。”
“白公子认为这是戏吗?”柳生终于转过脸看他。
“难道不是?”
柳生本就面黄肌瘦的脸居然扯出一丝笑:“小生以为是真的,这书里生死相随的两个人,他们肯一起死。”
白公子头痛地揉揉额角:“这么说柳少爷也愿意死?”
柳生发呆地盯着手里的书 , 不知怎么,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极异样的表情:“白公子,小生也姓柳,你说我跟柳梦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事实证明跟病人较真是千万不可取的。白公子敲了一下手:“柳少爷,柳梦梅的年代跟你差了太多,联系估计是不会有。”
柳生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目光朦胧地盯着书皮。
对于一个心里存了死志的人,纵然白公子有妙手回天之术,也无能为力。“柳少爷,你身上有两种不同的法咒 ,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剩下的命 , 不超过十天。”
柳生极轻地笑了一下 , 听见自己要死 , 他竟是异常平静:“是么。”
“那么我现在问你 , 柳少爷 , 其实你早就知道你被阴咒缠上了 , 对不?阴咒是夺你命的东西,但你福星照命 , 以至于后来你在梅林里,不管是遇见了谁,她给你种了生离咒。这种咒只要一方不死 , 相对的,柳少爷你也会因为咒的牵连,而保住性命。所以后面发生的一切一切,柳少爷你都是心知肚明,在下说的可对?”
柳生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继续盯着手上的书。
白公子也不废话,切入主题:“本来,生离咒又叫姻缘咒,两个人绑在一起,生生死死都不分开 , 上穷碧落,同赴黄泉。可是柳少爷 , 你身上中的阴咒太过毒辣 , 以至于生离咒也被冲散 , 照这样下去 , 你还会死。不仅如此 , 那个同样身中生离咒的女子 , 也会死。”
柳生依旧微微埋着头,但他握着书的手指 , 却已渐渐发颤。
“柳少爷,爱上一个人没什么,但要是因爱一个人丢了命 , 那就要三思了。你这样的年纪,随便哪家姑娘,都当成春闺梦里人。何必非要,纠缠于一个……你根本爱不起的人呢?”
柳生霍地抬起眼,目光透亮地看着他:“你知道她是谁?”
“在下昨晚刚好碰见了,”白公子意味深长,“现在可以肯定,除了你之外,你们柳府所有人都被误导了。那位姑娘定然不是妖精一流,但她能操控生离咒,显然 , 她的本领也要比妖精大得多。”
白公子说的有条不紊,慢慢瞥了他一眼。
柳生紧抿嘴 , 明显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 他的下巴绷出了僵直的线 , 缓缓说:“白公子 , 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一些细节 , 你看的那般清晰。”
白公子合拢扇子:“事关人命 , 兹事体大,毕竟你爹的手里还攥着银票。我一日就是你们请来的大夫。”
柳生似乎动了一下 , 他的眼珠里好像有一抹暗绿色在翻转,像床帐照出的影子。那是阴咒在他体内的作用,他说:“白公子这样的人 , 为什么要为了区区几千两银子,就做这么些不合本心的事。”
“在下本就是大夫。救人一命,乃是天职,和在下的本心无关。”
柳生手指扣着书页,像是尽力地握着。
白公子看着他:“柳少爷,信我一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
再浓烈炙热的情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 , 也许还会消失,这就是人的命运 , 不断的从动情再到无情 , 是人的本能 , 人心易变。
“白公子这话 , 好像一个历经了浮世沧桑的人说的 , 那么沉重 , 叫小生真有点惶恐。”
白公子笑了笑,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在下走南闯北 , 四海为家,见的世面怎么说也比少爷多了,今天说的话 , 还望少爷能往心里去。”
柳生扣着书,抬头望着他:“放心,小生都听到了。”
白公子笑道:“那真好。”
走出房门,被风一吹,他就叹出了一口气。要把一个陷在爱情泥沼中的人拉出来,谈何容易。爱最让人盲目,因为盲目所以无畏,让胆小如柳生也坦然面对生死,白公子感到疲乏 , 他已经用尽了全力,柳生还是执迷 ,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黑猫在院子里望着他 , 幽蓝的眼珠在白天依然醒目。它伸出爪子 , 在一棵树底下划着什么。
白公子走近 , 见地上写着:“你那么费心地救柳生,是不是也因为心里有愧疚?”
他看了看黑猫 , 不做声。
黑猫的爪子继续划动:“因为你开始觉察到这些事情 , 或许是冲着你来的,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 , 柳生可能只是被连累的那一个。”
白公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字,忽然伸脚一趟,将字迹全部抹在沙子里。他转身 , 一眼不发地朝池塘边走。
黑猫望着他背影,一动不动。
事情像一张网,逐渐逐渐收拢,最后网住的才是正主。白公子难得坐在了床头,冰凉的手掌缓缓按住额头。这一切,真的是因他而起?
皆因他忘记了,本来应该记住的某件事?……
刚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有些不正常地跳跃,什么事情是该他记住的?又或者,什么人?……
用力拍了一下头,蹙眉,原来他也会头疼 , 不知不觉脑海中就想起昨夜低柔的话语,先生 , 你怎么能忘记对我的爱。
有点像胡扯。他抓起床前的枕头 , 黑猫脚步无声地走进来。
他一把揪起它尾巴 , 提起来 , 低声:“你总说以前的某件事 , 以前的某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黑猫无比安静 , 只是淡淡用那双眸子看他,就如曾经他自己的目光那样。沉默而平静 , 始终没波动。他却还是从那眼里看到了含义:有些事,你只能自己想起来。
颓然地垂手,他刻意苦笑道:“你以前的脾气可没这么好 , 我要是碰你一下,你铁定跳起来抓我了。”
黑猫静静望他一眼,慢慢踱到椅子下趴着。早已不一样了,过了那么久,曾经的一切都变了。忘记以前的事的是你,负责想起来的,当然还应该是你自己。
白公子走过去,面上恢复了淡笑,拍着猫的背脊:“谛听 , 你老实说,地藏是不是给我喝了孟婆熬的汤,我才忘记了那么多的事?”
黑猫瞥向他 , 目光中却说明一切 , 如果不是你自己愿意忘记 , 没人能逼你忘记 , 清渊 , 因为你是清渊先生。
白公子目光沉下来。
所以一切都是你自愿的 , 包括孟婆那一碗忘魂汤,没有能力洗去你的记忆。清渊 , 你是天人。
倘若你真心要回忆起一切,孟婆汤也挡不住你的心。
无情总有多情来相伴,你周身的清冷 , 遮不住曾经你身上的风月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