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瑞云公主照吩咐去给北冥轩送酒,新婚多日 , 他好像总是不愿多留在府上 , 军中不至于那么不尽人情 , 何等要事非要一个新婚之人急于处理。他在府上与柏韵寒也很少亲近,共同用膳的时候 , 连话都讲不上几句 , 真不知道如若自己是那个嫁给他的人 , 婚后的日子彼此是不是同样如此,就算是一座驸马府也不是他想要的天地。
进了房门,发现北冥轩一个人独饮了不少 , 整个人已经瘫倒在桌上。
瑞云公主放下手中的酒,看北冥轩没有任何动静,不愿吵醒他,轻轻地坐下来 , 从未这样静静地看过他 , 此刻的他是这么安详,没有平日的高傲不羁。这是自己距离他最近的一次,是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不正是最好的报仇机会,其实这些年来,只见过他几次,而且每次都是远远地望着,他的样貌也许根本记得不是那么清晰,可心里一直存留着那日与他相遇那一刻的莫名悸动 , 那么思念,一想他就心脏收缩 , 血流减慢 , 没有想到这个天大的错误仍然依附在内心的最深处 , 简直痛恨至极,面对当日杀害自己的人 , 既不特别开心 , 也不特别难受 , 仇恨在他的面前都变得软弱不堪,如果能够重来,回到那日的那一刻 , 一定不要遇过,不要念过,更加不要恋过。
突然看到地上几片被摔碎的杯子片,慢慢弯下腰捡起一片 , 用力地攥在手掌中 , 简直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任凭鲜血一滴一滴从手掌中渗出来,也许只有皮肉上的疼痛才能够令自己清醒,忍住冲动的想法。
“雨萦……雨萦……”北冥轩混沌中唤着。
雨萦,文雨萦,难道是皇嫂,瑞云公主的心顿时一紧,想要确认心中的疑惑,却又犹豫 , 因为真相对自己来讲,太残忍。
“不要离开表哥……”北冥轩念道。
瑞云公主觉得身子完全不能动弹 , 只剩下一副耳朵 , 绝望的湖水般从脚底一点点淹没全身。
“不要离开……”北冥轩在梦中的情绪依然激动。
瑞云公主的脸颊满是泪水 , 想要歇斯底里地喊叫,或者做出一个最野蛮的动作 , 可什么也没有做 , 十二岁那年北冥轩英勇击退怪鸟 , 景明太子大婚当日他失意饮酒,在崖边亲手将自己杀害,这些年来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 他的冷漠也许只是表象,内心的温存原来都留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为何又偏偏是文雨蒙,曾经以为“第一美女”的称号,令自己放在眼中 , 自出生的公主身份 , 就决定这世上不会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也许只有他的感情,此时竟那么羡慕她,同样嫉妒她,她拥有着自己今生梦想的爱情,这爱情很遥远,望不见,触不到。
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他,他最初的感情是她 , 可惜无疾而终,他的心和高傲 , 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 都因为皇家的婚姻伤痕累累 , 无以复原,如若真的可以有来世 , 自己情愿不要公主身份 , 不要荣华富贵 , 只换一个身份,就算是文雨蒙的身份也好,只求自己不要爱得如此卑微。
北冥轩突然咳了一声 , 身子微微浮动,又没有了动静。
瑞云公主被北冥轩的咳声惊了一下,这才恍过神来,方才差一点儿就将手中的碎片划向他的脖子 , 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划出 , 会是什么结果,看着他昏睡的样子,忍不住可怜起他,这个年纪生活里除了酒,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不是在府里,就是去军营,新婚燕尔还是如此孤独寂寞。
看了看仍在在渗血的手掌,看着他平放在桌子上手掌 , 缓缓伸出手指,顺着血迹轻轻地在他的手上写了一个“云”字 , 也不知道为何会在他的手掌写下这个字 , 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公主做不到的事情 , 一个丫鬟竟然可以做到。难道不是应该顾及此时的拥有,何必所有的心思放在曾经或失去的 , 此时这样的距离 , 安全和平静 , 甚至奢侈得思过片刻,一直这样度过余生也无妨,哪怕现在的自己身份卑微 , 还怀过碧千楚的孩子。
北冥轩睡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的瑞云公主,低声唤:“小云!”
“少将军……醒了!”瑞云公主紧张地回应。
北冥轩在外征战多时,受伤流血在所难免,对鲜血的味道格外敏感 , 立刻寻找血腥味的源头 , 看到瑞云公主的手掌沾了不少血迹,关心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的,方才收拾杯子碎片,不小心划伤了!”瑞云公主急忙把手放下,但愿北冥轩并未在意手掌上的血字迹。
“快些去包扎一下伤口,明天再让她们收拾!”北冥轩明白,过多的关心只会给瑞云公主增添负担。
柏韵寒忽然从外面大步冲了进来,看到瑞云公主也在,欲言又止,一步步逼近她的身旁。瑞云公主看到柏韵寒本能反应的胆怯 , 头也不敢抬起,恭敬地叫了一声:“少夫人!”
柏韵寒的脸上又露出那虚伪的笑容,带着挑衅的语气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少将军的屋内做什么?
“小云是来给少将军……”瑞云公主如实回答。
“送酒是吗?”柏韵寒刻意提高声调。
瑞云公主听得出柏韵寒的不满 , 不敢再出声。
“喝了这么多 , 还未尽兴!”柏韵寒环视四周 , 看到瑞云公主的手上还在渗着血,移步贴到她的耳边 , 轻声轻气地说:“这手上的皮还真是嫩 , 才几天啊 , 怎么又破了,还流了这么多的血?”
瑞云公主面对柏韵寒的疑惑,无言以对。
北冥轩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努力平衡有些摇晃的身体 ,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步朝门口走去。
“北冥轩……”柏韵寒的一口闷气出不来,自然不甘心,高声地问:“你去哪儿?”
“无论去哪儿,都好过在这里听你大呼小叫的好!”北冥轩的语气带着不满 , 头也不回。
柏韵寒气得完全说不话出来 , 用力地跺着脚下的步子,甩袖而去,清楚再多言,只会
加重北冥轩对自己的不满意。
皓月公主身处东宫,这里再也没有了文雨萦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自己的生命里,又这样理直气壮地抽身而去,从来不曾问过自己的感受,如今她在天堂尽情美丽 , 自己依然在世间留存欣赏她的目光。自从瑞云公主离开,自己已经彻底成了一个没有倾诉对象的人 , 不知道该向何人表达 , 也不知道何人愿意聆听。
来到皇上的寝宫,皓月公主失魂落魄地低声念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后请安!”
皇后突然停下正在为皇上喂药的手 , 转过身来,看到皓月公主的样子 , 不禁诧异地问:“朝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请安!”
“景明来的不是时候 , 母后喂父皇喝得什么 , 害怕被人知道吗?”皓月公主带着质问的语气。
“你们都退下吧!”皇后将手中的药碗放下,立刻站起身来,双目炯炯瞪着皓月公主 , “叶朝晖,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儿臣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皓月公主低垂着头。
“皇上和本宫养育你这么多年,换来的就是你这样的对待?”皇后厉声反问皓月公主。“母后,儿臣好难过,真的好难过!”皓月公主无助地说。
“朝晖是怎么了?母后知道太子妃的事令你很难过 , 可你不该折磨自己,母后会很担心
你的!”皇后很是心疼。
“母后不明白儿臣心中的苦!”皓月公主将心中的压抑讲出。
“为了一个文雨蒙 , 你就这么一蹶不振,世上难道就没有值得你爱的了吗?”皇后紧紧地皱起双眉。
“母后不会体会到那种失去的感受!”皓月公主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懂自己,无论景明太子装扮得是否成功,自己的确成功得爱上了文雨蒙,只是这个爱她的身份,究竟是景明太子,还是皓月公主,自己已经分不清楚,如若是皓月公主的身份 , 岂不荒之大谬。
“不会?”皇后苦苦一笑,仿佛在自嘲 , 当自己切身感受过失去 , 可能便不再恐惧失去 , 反而恐惧拥有,因为拥有的终会失去 , 就犹如从自己的身体上割走一部分 , 即使是一个毒瘤 , 也会流血,会疼痛,会留下疤痕。
“母后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人?”皓月公主的神情郑重其事。
“朝晖知道自己在胡言什么?”皇后感觉皓月公主简直是语无伦次。
“是不是爱她爱得晚了?”皓月公主的眼眶中有泪水在打转。
“你当初不是坚决抵制这门婚事 , 不惜跟父皇和母后百般作对,如今文雨蒙离开,你怎么失意成这样?”
“景明好悔,好悔!”
“儿啊,这不过是必须遭受的一个小小挫折,遇到挫折 , 人都想要一个理由放弃自己 , 杀死原来的自己,前面的路还很长,没有人能够彻底抛弃原来的模样,这种挣扎很痛苦,甚至无法分得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自己!”
皓月公主紧闭双眼,抑制奔涌的悲痛,不能回答自己,为何会这么难过。
“朝晖不要这样,母后会心疼的?”皇后想要上前安抚皓月公主,又担心她此时的情绪太过激动 , 会做出什么冲动的反应,“你是皇储 , 是未来皇位的继承者 , 天下的美艳还不尽你选 , 何必为了一个文雨蒙,伤害自己呢?”
“看来,感情在母后的心中是那么不值一提!”皓月公主不禁冷笑一声。
“住口!”皇后突然把脸一板,“不许再用这种口气跟母后讲话!”
“难道景明讲错了吗?母后对父皇的爱 , 到底有多少 , 以为做儿子的看不出来 , 也许母后心中爱的只是荣华富贵,还有这母仪天下之位!”皓月公主的语气坚定。
皇后大步上前,伸手狠狠地给了皓月公主一记耳光。
皓月公主挨了这一巴掌 , 原本就不稳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一下子瘫倒在地,脸上的神情似哭非笑。
皇后的手仍在微微颤抖,打在皓月公主的脸上 , 疼着自己的心上 , 紧紧地咬住牙,想要抑制住内心的悲愤,没有想到当年痛心的割舍和这么多年默默的隐忍,在自己儿子的眼中竟然只是为了虚荣而已,苦苦地付出又有何意义,如若当初没有听从皇命,自己现在是否不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母后为何这般恼怒,一定是被景明说中了?”皓月公主刻意带着挑衅的语气。
“你恐怕已经失心疯了!”皇后的语气肯定,“叶静影……”
皓月公主顿时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后,嘴里小声念道:“母后……在讲什么……”
“你在本宫的面前还要演到什么时候?不要昏得都忘记 , 你们俩可都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皇后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上扬,清楚皓月公主这些日子自以为是的伪装在自己念出“叶静影”这个名字的时候 , 已经彻底被击溃 , 对她的不闻不问 , 似乎助长了她继续表演的欲望。
“母后……”皓月公主带着乞求的语气,越发害怕。
“害怕了?”皇后的气势咄咄逼人 , “如若不是本宫一直在暗中帮你 , 以为这出戏,你一个人可以唱多久?”
皓月公主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 , 不敢正视皇后。
“放心,之前没有揭穿你,以后也不会揭穿你 , 你那么想要坐这个太子之位,就继续坐好了,倒想看看,到了这个地步 , 这出戏你如何唱下去?至于朝晖如今到底身在何处 , 也不会询问,既然清楚得到的答案未必是真,又何必多费口舌!”皇后不屑地瞟了皓月公主一眼,仿佛经历一场鏖战之后大获全胜。
皓月公主没有再出声,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偷天换日,竟然在皇后的眼中那样不堪一击,原来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演绎着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