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太上皇身边围了不少人说话 , 就是去见了皇后 , 心里有些堵,最后嘴边也有了点笑。
他跟儿子都不亲,跟族人 , 更是不太亲 , 他当年是踩着亲兄弟的尸骨上位的 , 其中手段残暴,这些皇室宗亲都有点防他,不敢与他过于亲近 , 现在这不谈利益的,只说碎事的谈话,也是他许多年没再体会过的。
也就是当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还见过此景。
没想,临死,还能再有一次。
古语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想来是前者样样不缺,才能达到最后一样。
中间少了一样,都会不妥。
而如今 , 自己倒也做到了。
他现在真的觉得自己之前生活得太失败。
也是楚文帝头次觉得新皇不想后宫太多人,或者在他这个儿子来说 , 是可取的。
一个家里 , 女人多了,隐私也就多了,就会太挤 , 挤满了就会有人伤 , 有人死 , 最终家不成家。
只是最后,损伤最大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他对后宫知道的还是不少的 , 所以他也明白,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连佛祖都敢惹,会狠到什么地步。
如今看来,自己的这个儿媳妇,倒是的确出色,不过越是出色,他就更明白 , 要是别的女人对付她,一旦惹怒了她 , 会狠到什么地步。
当晚新皇依皇后的意思 , 送了皇帝回宫。
在新皇要走之后,楚文帝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朕还想与你过不去 , 只是只有轩儿一个 , 朕怕你努力的一切 , 最终是为他人作嫁裳。”
他话还是老话,但口气是变了。
他终究还是软了下来,看在如今大楚欣欣向荣的份上 , 看到自己的孙儿如此出色的份上,看到自己的孙女如此得到陈皇后喜爱的份上。
他不想到了地下,陈皇后也是在宫里一样,对他毫无表情。
那么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帮自己选定的皇帝一把,也可以对大楚的列祖列宗说一声问心无愧,也可以有脸对着陈皇后了。
新皇坐了下来,顿了一会 , 接过了常公公小心翼翼端过来的茶,撩开茶盏 , 闻了清香喝了两口 , 道,“我也想过,如若如此 , 是我儿命中注定与皇位无缘 , 我做了我能做的 , 后面的,是后来者的事,您的意思 , 我明白,您怕皇朝后继无人,可就是我操这么多的心又能如何?到时候,我于这个皇朝,也会于您像这个皇朝一样,是不合时宜的。”
楚文帝那苍老的脸上,满脸的怔仲。
“人是会变的,一个年头的人,一个年头的事 , ”新皇也很是平静地道,“我们不能拿一个政令 , 治理千秋万代 , 之前您不行了,到了现在会轮到我,将来 , 也会轮到轩儿。”
他也是会老的。
他也会老得跟不上 , 经他一手改变的国家。
那个时候,就该他像他父皇一样地放手了……
不过 , 他不会对自己的孩子那么狠,虽然说养蛊一样的方法确实是可以得到最厉害的皇位继承人,但是自己难道就不能好好教吗 , 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继承人,在感觉到自己不再适合管理这个国家以后,就放手,和凰北雪一起,实现自己最初的愿望,看遍大楚的山山水水,做一个最帅的老头,和一个最美丽的老太太一起,结庐而居 , 与自然为友。
“不能千秋万代?”楚文帝喃喃,脸更疲惫了。
他以为他不过是让位。
原来 , 却是不能千秋万代。
也罢 , 这个,不是很早就能看出来的吗?
是他苛求了。
“嗯。”墨楚寒原本想说多说,但见他满身疲惫,不知怎的 , 那话到了嘴边 , 竟是不能再说下去了。
或许是因为 , 楚文帝脸上的那抹苍凉太过于震惊了吧。
只是自己记忆里从未有过的。
哪怕他在得知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
看了之后,墨楚寒想大概是真的有血脉之间的联系吧 , 不然他也不会感到那种发自内心的痛苦。
他低沉地嗯了一声,最终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父皇的手。
他们这种人,要比谁都知道江山易改,没有谁能一统千秋,他们能有的,就是活着的那几十年。
太上皇渐渐不行了,这下是最好的神医也没有办法了。心病还须心药医,这是来源于心里的疾病。
凰北雪让墨楚寒去陪他的时间就多了些 , 不仅让他去,也让他带着轩儿和景晗去。
她到底是多活一世的人 , 见过太多人的活法 , 知道人死如灯灭,世上也无后悔药,一旦错过 , 就不可能再重来。
死亡 , 是永远的天堑 , 不是什么人都有她这样的好运,能够穿越,然后再活一次。
如果墨楚寒对楚文帝他纯粹恨得要死要活也就罢了 , 可楚文帝于他而言,是父,更是师,也是那个给他地位的人——他有过,但也是有功。
可以说,如果成就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的话,就是楚文帝……
楚文帝却是一直在他生命里,充当那个叫他怎么当帝王的人。
那样的影响 , 已经烙在了他的骨子里,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恨可言的。
他父亲在人世的最后一段路程 , 她希望他是在他身边的。
哪怕还是不能原谅 , 但他的陪伴,就是最好的存在。
皇帝不可能再对他做什么,也不可能再伤害他 , 等以后他彻底平静 , 再回想如今 , 也许还能为之一笑。
他还想不到事,她能想到,到底还是会催着他去做。
为他 , 也为他们的孩子们。
他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只会让孩子更加敬爱他。
三月桃花开的时候,凰北雪这天刚请过安,次日,楚文帝就叫她又过去一趟。
太上皇的精神显得很好,他说昨晚梦到陈皇后,打算去地宫那边去住一段,叫她过来是把凤宫的东西整理出来,同时加内务府的人过来 , 把东西登记造册,记在皇后凰氏下面。
往后,陈皇后的东西就全都是凰北雪的了……
大陈氏原本的嫁妆按照遗言一半送给了玉贵妃 , 另一半归了小陈氏 , 她本来希望自己最为亲近的堂妹能嫁一个好人家,然后幸福快乐的过一生,不过她没想到她去世没几年家族就把小陈氏送进了深宫。不过在宫里也没有什么多花钱的机会 , 所以大陈氏的嫁妆还是大多数都存在的 , 玉贵妃的嫁妆自然是全部给了墨楚寒。
凰北雪没料 , 太上皇是要去地宫那儿。
地宫造的保密,但她知道那是深山老林,离京城数千里 , 太上皇这一去,怕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震惊不已,楚文帝说完话后,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不说话,文帝问身边的常公公,淡道,“她哭了?”
常公公身边带着的一个小徒弟小心地看了新皇妃一眼,小声道,“皇上,没有 , 皇后娘娘没哭。”
自常公公灌了哑药,楚文帝又眼睛失明 , 所以常公公专门挑了一个挺憨的小徒弟在身边充当嘴巴。
小徒弟年纪挺小 , 因为是他娘改嫁带过去的拖油瓶,他娘后来给他一脉单传的后爹生了五个儿子,但是因为家里穷 , 就把这个外姓人就给卖了。
后来人牙子见这个小子相貌不好 , 人又不机灵 , 想了想,卖给了宫里做太监,银子也得了不少。
小徒弟进宫后因为人憨又没银子 , 也没什么关系就给分到了冷宫,机缘巧合之下给常公公看见了,听听这小子声音挺不错,不尖利,挺柔和的,说话声音不快不慢,又问了一下一些东西,投了眼缘,把他带到身边 , 做了身边的一个徒弟,起了个名字叫阿音。
阿音这一番际遇倒是羡慕了好一堆小太监。
之前偷偷给他下过绊子的 , 下过黑手的小太监们倒是有些惶惶然 , 毕竟宫里见高踩低的不少,他们怕阿音这一下子得势以后会反过来乘机教训他们。
一下子,宫里的太监们倒是也安分了许多。
不过这么长时间 , 倒是一直都没见过阿音报复回去的。
常公公倒是好奇了,问他为什么不?
阿音笑容淡淡的 , 他道:“我可以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上天给我好运前的磨练。况且 , 我觉得,生活在恐慌之中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阿音也是有着小心机的。
话说的没错,那些小太监们因为干活出错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惩罚了。
常公公看着面前个头高挑精瘦的十六岁少年 , 倒是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那是傻了?”
的确是傻了。
但皇后娘娘在场,常公公不答,和小徒弟阿音只躬着腰在那不起。
他倒是对她敬重。
阿音学过规矩,因为笨所以记得很牢,他又怕自己不小心开罪了贵人,干脆一切都照着师傅常公公做,师父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楚文帝轻哼了一声。
又转头向她那边,“这次朕要带你母后上路 , 翩虹也带过去,等一会 , 翩虹就回来了 , 你叫李旺过来跟她,挑些人跟着朕同去龙脉,老常我就带走了 , 还有他那个小徒弟。等我走了 , 老常这个死心眼的说要给我守坟就随他 , 翩虹给我们守个三年就回来,至少,她还是希望翩虹能好好地……”说到最后声音就轻了。
“父皇 , 何必现在就去?”凰北雪轻吁了口气,道,“母后现在也在皇陵,何尝不是陪在您身边。”
“不一样的。”楚文帝摇头。
“您还健朗,怎可能离京?”凰北雪苦笑,“您要是去了,说新皇的人,怕又得有了。”
她都知道这样会有什么说法了——新皇不孝,年迈太上愤而离京之类的。
“你们怕?”文帝淡问。
怕倒是不怕。
可 , 这半路带着皇后去地宫那等死,要是让世人知道了 , 都不知道说他是痴情好 , 还是脑子有问题的好。